不需花香的花園

曾經，花園因為擔任的是藥草園的角色，提供中世紀以來的治療功能，讓它在建築史中一直附屬於建築。因為新古典主義風氣緣故，羅馬民居domus與鄉間別墅villa建築元素，重新被引用並啟發十九世紀的民居。建築不再能置“室外景緻”於度外。室外景緻包含遠景的山水與近景的“花園”。工業革命之後，平板玻璃材質的開發，outside與inside的概念融合，成為十九世紀建築有突破性的特色。原本是室外的、附屬的花園，其地位提昇到了與建築本體一樣的位階。它像是羅馬庭園中被積極延用的景觀元素，只不過進而發展成古典理性的法國花園系統與自然如畫式的英國花園系統。工業革命，近而推動了社會革命與經濟革命。因為工業革命啟發的outside與inside融合—“花園—外在的世界(outside world)”與“建築—室內的世界”的辯証關係，也呼應了社會革命與經濟革命的節奏。

古典理性的系統[1]

新古典時期的啟蒙精神，讓法國花園的設計被視為是建築的延伸。它的重點是讓人可以從正式接待廳高貴的上層，往外欣賞花壇之美。平面布置講求規律，每一個部份必須十分平衡。像是照鏡子一樣，有嚴謹的對稱構圖[2]。不論正方、橢圓、螺旋或圓形，必定考慮整體的設計。在這種情況下，花園設計的“變奏”，不管是添加或減省，都是不准的。像英國編織花園的交織圖案就不被准許。

十七世紀的法國有專門的園丁家族，他們高貴、理性的、數學的修養加上植物栽種知識的條件，讓這些家族不同於一般的農夫。十七世紀時的園丁la Notre家族首先為凱撒琳德麥第奇設計重造了Tuileries花園，也就是羅浮宮的花廊。在徐四金的《香水》中，它是臭巴黎中的奇葩，是香氣美麗的象徵。旁邊的杜樂利宮在大革命時被破壞。Notre家族還建立了路易十四的財務大臣Nicolas Fouquet的花園“Vaux-le-Vicomte子爵之谷”。

這類貴族花園的設計共同點是氣派。但因為Vaux-le-Vicomte的氣派招致路易十四之猜疑，但也因此啟發了路易十四興建凡爾賽宮的念頭，設計師選定太陽作為主題[3]。路易十四收集奇花異卉，大大地豐富了國王花園，即未來的皇家植物園[4]。

如畫式系統

英國式花園，不同於法國花園。它們是不規則的、破除圍牆的風景式花園，靈感源自畫家筆下的羅馬式田園風景，如洛漢Claude Lorrain，普桑Poussin的作品。在造園的實踐上，英國人對自然的愛戀是決定性因素，英國貴族原時興在森林裡獵鹿的活動已乏人問津，他們此時偏愛在草原或矮林的獵狐活動，這種對田野的新看法有助於新造園觀念。

威廉肯特William Kent有“種畫”的概念。畫風景油畫，像是在種植風景。風景意謂著登高望遠的廣闊美景，並非感發自古代神詞或哲學觀念的詩意想法。這個運動的主角，有文學上的人物、評論家、政界人物，他們都嘲諷法國式花園的矯揉造作。甚至華爾玻主張“詩、畫和花園藝術”，可看作三姐妹，或是如同新的美姿三女神，她們妝扮並彩飾自然[5]。繪畫影響十八世紀英國造園藝術。拆除圍牆、不規則的設計，近景與遠景一氣呵成。花園是建築的延伸，這句話對英國花園來說，並不成立。建築其實是附屬在如畫式的風景中。

William Shenstone，是詩人尊造園理論家。對風景畫庭園的影響甚鉅，他撰寫的《庭園偶掇》Unconnected Thoughts on Gardening，建議風景式庭園須具備崇高、秀美、憂鬱或冥思的特質。這種自然裡，經過仔細設計成希腊田園詩農莊，被命名為綴飾農莊Ferme onnée。

在法國也有藝術繪畫影響造園的實例，不同於對稱平衡的花園設計，庭園設計也可以發思古幽情的自然廢墟，控制自然與廢墟之間的平衡。例如畫家Hubert Rober為吉哈丹子爵設計新庭園中的盧梭之墓，那是一個流行把陵墓、衣冠塚放在花園作裝飾的時代[6]。它有很濃的英國風，如環形步道、古蹟建築、鐫刻文字。

又如Le désert de Retz，園中有羊腸小徑，也有點綴性的建築物，斷柱殘桓，玻璃金字塔及陵墓。有十七整處勝景，其中有洞窟。這種靈感其實是來自英國。神話中的神聖樹林(bois sacré)與洞窟(grotta)變成花園景觀設計。洞窟是神秘莫測聖靈之地的象徵，設計師延用之作為古代羅馬人住處的想像。洞窟變成了人造的裝飾元素。再加上精緻點綴用的中國屋、它類似寶塔，一種“異國風”。

工業革命之後

英國工業革命之後，城市開始為人群所聚集。英國享受工業革命的成果最早，同時資本主義弊端也顯示得最早，它刺激平民意識的覺醒。花園，除了富豪的花園朝氣派化與如畫化發展之外，另闢公眾的花園。法國大革命的結果，“供大眾使用”的理念，讓一些教會、豪宅的花園充公為公園。不少的庭園改為公共散步區。

呼應著十九世紀大眾—mass的概念，英國公園的開放反映的是一種社會改革。原本18世紀的遊樂園原本只對獲得登記者開放。皇家花園，雖名義上開放，但是沒有設計椅子與涼亭。在十九世紀初，Loudon的理念中推動了社會改革工具的風潮[7]，才對一般民眾開放。

在這種社會改革的發展中，拿破崙三世卻從政治利益角度出發，例如利用公園，巴黎城中的綠地，來營造一種和諧社會的假貌。公園的娛樂功能，取代都會生活的繁忙緊張，或至少遮除不良效果。由此看來，巴黎豪斯曼計畫其實是反革命策略的一步棋。不過巴黎，至少是更加美化了。布隆森林(Bois de Boulogne)原是皇室的狩獵森林，1852年成為民眾休憩之地。有1869年由Jean Béraud所畫的布隆森林<腳踏車小屋>。

工業革命的成就，讓室外花園也可以移轉至室內。1851年倫敦萬國博覽會的水晶宮，先進的金屬骨架建構，讓它高聳與巨大，兼顧仿羅馬式的、哥德式的建築風格、新古典主義式的美感價值—pictureque與sublime[8]。再透過玻璃，inside與outside，巨大且氣派地融為一體。一個大型的室內花園成為可能，

溫室、甚至是異國情調的溫室是時代產物，一因為十九世紀的英國流行郵購庭園與異國植物；再因為1845年，玻璃稅取消；三因為瓦爾狄恩箱(La caisse wardian)的發明，使進口植物的存活率大大提高。相對於十七世紀遠航香料群島只能帶回樹皮與種子的時代，在十九世紀，活生生的綠色植物已能夠移植成功。這時英國的中產階級也開始有能力在住屋之外加蓋溫室。遠看，溫室就像是在寒冷潮濕蒼白海洋性氣候中一只流露綠色螢光的香水瓶。1851年萬國博覽會的倫敦水晶宮，其實就是一座大型溫室。

水晶宮的設計者Joseph Paxton本身就是個園藝設計師。水晶宮對他來說，就是大型的溫室。這個大溫室展示了英國遠洋殖民地的物產與民俗。維多利亞女王，稱這個展覽是peace festival，因為它聯合了世界上所有的國家(all nations of the earth)。溫室中的異國植物就是水晶宮的異國風。這也彷彿是水晶宮中的那些來自殖民地、展覽用的原住民，也是活生生的異國風味。

相對於異國風，John Ruskin與William Morris等美術工藝運動的領導者提倡在地風的花園設計。他們反對維多利亞時期時做作的花園設計，既誇張、線條也死板的地毯式花園[9]。他們主張回到英國舊傳統，帶動了村屋運動cottage garden，興建了紅屋，並重新鼓吹本國植物的種植。

莫利斯也主張反對資本主義。人類的生活與環境應該是密不可分的，但從水晶宮所造成的風潮來看，展覽品加強了商業競爭的作用，那兒是物競天擇的的演示場，它破壞了生活的快樂，也破壞了藝術[10]。同時有Robinson的主張：對井井有條現代庭園、工業革命大量製造的平庸產品的嫌惡與反對；植物應自由成長、庭園不應該被圖案設計所支配、無所謂本土與異國植物的混種[11]。著作有1870年的《庭園裡的高山花卉》、《野性的庭園》，1871年創立的《庭園》週刊。這種發展，再次讓人想起波特萊爾對香水瓶的批判。

結論

新古典主義讓建築與花園同時朝向古典理性與如畫式兩種風格去發展。工業革命中mass的概念，讓原本屬於貴族、富豪、皇室、教會財產的花園，變成必須開放成公眾享受的公園。也許，它們是經過社會的革命才獲得的結果，或者它們是統治者政治策略的結果，但趁著這樣的改變，我們可以發現屬於這個時代的特質，異國的與在地的、古典理性的與如畫式感性的、inside與outside的、自然的與人工的並存的特質出現在新式的公園中。只是大家忽略了花園之所以是花園的元素—香氣。

香氣是花園設計與經營者的初衷。臭氣瀰漫的時代裏，香草的多用途—聞香與藥理目的，一直鼓勵著花園或是藥草園經營者維持這種產業。隨著工業革命後，中產階級的覺醒，如何維持清新空氣有了更進步的對策之後，花香可以更有效地被控制與製造。從十八世紀香水工業發達開始，人們轉而重視“花園”如畫式的美感、也重視規模的氣派(sublime)。十九世紀，金屬棚架玻璃屋大溫室反映中產階級的嗅覺覺醒。這種設計，可以讓都市的臭氣被隔絕於溫室的清香享受之外。異國香料因為跨國貿易的便利而穩定供應；1892年，合成化學技術的進步，讓香水的製成甚至已經不再必然需要自然花材。當香氣是可以自由製造的、香氣享受成本變得低廉。花香也可以與花園脫溝、花香不再是“花園”的必要條件。至此，花園形態更加自由，意義進一步解放。它變成了一種景觀設計的主題，甚至是現代藝術的展覽場、或是“城市即公園—公園城市”概念的實驗與體現[12]。

波特萊爾在他的<香水瓶>中寫到香水瓶變舊的那天，在重視嗅覺進而嗅覺覺醒的時代，變舊的結果就是變腐臭。舊巴黎，就像是舊香水瓶。重建巴黎，就像是拆開舊木乃伊的裹屍布。從香源—花園的演變來看，香味享受與視覺享受脫溝的同時，城市正在改造、臭氣不再。私人的、古典的、少數人的貴族花園，經過社會革命，變成一種市民享受的公園。香氣似乎也不再繼續保有那種尊崇的地位。她從高尚的、昂貴的、貴族的、少數人的高級享受，經過經濟革命、科學技術的進步演變成一種普世的平凡。人工合成取代天然提煉。革命推翻了獨享香氣上流階級，也推翻了香氣的神秘性。當“香氣vs神秘”的迷思被打破，像是貴族花園的那道門被打開。平民被引進大花園，大家享受清新舒適的同時，原本高高在上的“價值觀”也開始包容泛泛的眾生相，如普契尼的波希米亞人、畢卡索的非洲部落、高更筆下的大溪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