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特萊爾的鳥瞰視野

Perspective à Vol d’Oiseux de Boudelaire

波特萊爾的鳥瞰視野

波特萊爾(1821~1869)，一個放浪形骸的象徵主義詩人。他的出生，讓他剛好可以目睹舊新巴黎的改變，目睹工業文明演化的偉大(?)。無論他如何反諷機械的荒謬，至少他是在美好時代夢想破滅前就死去。詩集《惡之華》像是他個性的化身，總在挑戰時代品味的尺度，卻也總能刺激讀者想像的尺度。即使今日，波氏詩中相當多的象徵意象，也還會讓我們臉紅心跳。即使我們可以跨越時空去感受波特萊爾詩作中設計的悸動，但我們仍應回到十九世紀文化持有者的立場，如此才能看懂他—像是波希米亞人般的先知，眼中的世界。同理，如此也才能理解他在詩中所啟示的未來感。

一，閣樓的視野

從1852年開始，巴黎準備一步一步邁向新的世紀。中世紀舊巴黎一寸一寸被挖開，一步一步被拆除。1857之後，新巴黎街景在日光的普照下，光耀動人。它像是波特萊爾散文詩《窗》所描寫的—我望著波浪般屋頂的另一方。

這像波浪的屋頂海，是波特萊爾眼中的新巴黎。不過，用俯視的角度觀察世界，其實不只是波特萊爾的興趣。不獨波特萊爾，整個巴黎都漾起了感覺。

有種像鳥一般的飛行，讓波特萊爾想像。只是鳥瞰的眼，一定注視了什麼主題嗎? 答案是否定的。僅是語源上，就提醒了我們它的隨性之致。鳥瞰，bird’s-eyes view，法文譯文為鳥的視野，perspective à vol d’oiseau。不過有趣的是，與鳥oiseau同字根的法文字oiseux，意指游手好閒者[1]。當十九世界的法國人視野開始有“鳥的視野”的概念時，其實已經透露它“隨便看看”的訊息。

<飛翔>[2]

於池沼之上，幽谷之上

山之上、林之上、雲之上、海之上

於青空之外，於太陽之外

眾星的邊緣之外

我的靈思，你繁捷地遊移，如在水波中眩暈的泅泳者

你愉悅地在深邃的太空留下你的足痕

以男性的狂樂，不容描述的

飛吧遠離病態的穢氣

將你自身在高空淨化

酌飲那充溢著晴空的火吧

一如酌飲純潔的瓊漿

自那混沌之生沉重的

煩倦與無邊的憂鬱之後

能以健壯的翅翼

飛向澄明怡靜之太空的人

那思維如百靈鳥一般地

自由飛向晨空的人

那翔候翱於生活之上

且易於諳悉花朵和無聲之物的語言的人是幸福的

想飛的慾望，其實源起於對清新空氣的盼望。想要離開穢氣的決心，讓自已想像是鳥展翅高飛：飛吧遠離病態的穢氣，將你自身在高空淨化。胡品清稱想像的飛行是一種理想主義的心境，其實配合文化史的觀點來看，飛行在當時已經不再是夢想了，巴黎上空開始有飛行的氫氣球，始於1783年。70年之後的1852，Haussmann利用氫氣球與攝影術的合作，徹底整頓巴黎街區的死角。有氣球之助，讓改造城市的工作如虎添翼。有將近六年的時間，攝影師Nadar的氣球在巴黎上空盤旋拍照，氣球上大大的“Géant巨人”，讓他聲名大噪。乘坐氣球遊覽巴黎成了最時尚的活動，乘客可以舒坦地享受高空的清新空氣。諳悉花朵的人是幸福的，指的新巴黎的乾淨，提供呼吸清新空氣的享受，就如同享受花香一般，是幸福的。

乘坐氣球的高高在上、想像只有鳥兒才呼吸得到的新鮮空氣、彷彿是呼吸花香般的舒暢，它的風光讓人仰視羨慕。隨著氣球翺翔如小鳥一般，全身被清新空氣包裹著，自由自在地“遊手好閒”並且俯視大地。一種無負擔的隨便看看，這是一種屬於十九世紀的“窺看”視野，窺看者只是隨機掃描地尋找對象，在對象不知情的狀況之下，窺看者在心中自行構築了世界。正因為那時的城市重建，高空飛行提供了自由鳥瞰的想像、新建築閣樓的高度則多少滿足了這種想像。

…沒有什麼東西比一扇被蠟燭照亮的窗子更深邃，更神秘，更豐富，更幽暗。人們能在日光下看見的東西永遠不如在窗玻璃後面發生的事情令人感興趣。在起伏如波浪之屋瓦之彼方，我看見一個已經有了皺紋的、貧窮的、老是俯身向一點什麼東西的成熟的婦人，她永遠不出門。用她的面孔，用她的衣裝，用她的姿態，用一點幾乎什麼都不是的東西，我重新構想她的故事，或是寧可說她的傳說。有時，我自己述說那故事或傳說，一面哭著…[3]。

這種觀察角度提供的寫作靈感，讓波特萊爾興奮地盡情捕捉。相對來說，那位被窺看的婦人若是知情，肯定不自在。而且這位“永遠不出門”的婦人，顯然她生活的每分每秒都被班氏鎖定。班傑明稱波特萊爾是大都市中的游手好閒者，提到他在巴黎就有十四個住處，用來佐証他的居無定所；並挖苦他的床，說是得碰運氣才見得到它的主人。不過，從窺的角度來看，十四個住處，就是秘密窺視巴黎的十四個點。與其稱波特萊爾居無定所，不如說他為了滿足窺視的口味與新鮮感而不斷變換居所。

這種自由的窺視與掃描，並非波氏獨創與獨享的觀察法。當以“陽台”為題的作品成為許多畫家的創作時，反映了俯視習慣已成為大家的默許、心照不宣的默契。看與被看成為一體的兩面：窺看別人，別人也窺看你。“陽台”變成一個轉碼器，窺看者透過陽台，從“內”看向“外”。同樣的，另一個窺看者也透過陽台，從“外”看向“裏”，它是一種inside與outside的相對關係，就像是平板玻璃啟發了建築室內與室外的依存關係。窺視過程中，波特萊爾構想對方房裏發生的故事。透過陽台的轉碼，換成波特萊爾在房裏時，波氏則是在把故事表演出來。房裏的爐火、從外向內照射的夕陽黃光，像劇場投射燈點燃照亮了男主角與女主角，讓外面的窺者聚焦接下來的劇情。詩文字的優雅，投射的是表演動作的優雅。

《陽台》[4]

…爐邊的溫存和黃昏的魅力，回憶之母，情婦中的情婦!

熊熊炭火燃亮的黃昏，

籠罩粉紅色霧靄的陽台黃昏，

讓妳的胸脯溫柔對我!

妳的心善良待我，我們經常提到不朽的事，在那

熊熊炭火燃亮的黃昏…

同樣是在室內發生的事件，是不是表演，就看陽台落地窗是否拉上窗簾。同樣是布簾掀開的狀態，想像那些中世紀的沐浴圖，為了要導正風俗、揭示沐浴的敗德，要將它污名化。畫面裏正在洗浴的男女人們，布簾是被掀開來。同樣是布簾、不論是主動或被動掀開，裏面的世界必須都能夠挑起窺者的興趣，挑起窺看的動機。飛鳥的飛翔，顯然波特萊爾用來形容這種不干擾式窺看的自由自在。

羨慕飛鳥的波特萊爾，其實在詩中透露了當時新巴黎的城市意識：離開穢氣的時代來臨了、高處往下鳥瞰的角度是十九世紀獨有的視角、無所為而為的遊盪是正常的、穢氣是病態落後的象徵、清新是進步時代的象徵。

由於新巴黎建築的高度必須維持在規定的標準之內，所以從閣樓、陽台眺望出來，幾乎沒有遮蔽[5]。如果隨氣球飛行鳥瞰的活動是富有者的專利，閣樓與陽台的高度則是平民價位的俯視享受。而且自由自在，隨便看看…。俯視與仰視、看與被看、陽台內與陽台外、看表演與表演、inside與outside，交織成波特萊爾的世界。

延伸問題：如果你是波特萊爾，你會響往氫氣球的飛行還是飛鳥的翱翔。理由是什麼?

二，舊巴黎的游手好閒者

在Haussman開始他的巴黎改造計劃之前，街道狹窄且不安全。那也是波特萊爾成長與感受的巴黎，道路中間的下水道，兩端到中間呈v字型的傾斜，道路全為黑泥所覆蓋。當時只有拱廊街，可以讓人們享受逛街的樂趣。玻璃鑲嵌、頂上的光源，像是個小型世界。遊手好閒者，就在這裏得其所哉。書報亭是圖書館，牆壁可以墊著筆記。階梯是用來向家裏俯視的陽台。這種多彩多姿變化無窮的生活只能在灰色的碎石塊中興旺[6]。拱廊街，可以提供都會散步的的新興娛樂。玻璃屋頂，可以防雨與防泥濘[7]。拱廊街的味道，地板蠟的味道、霉、老橡木。是一種有歷史的味道。舊巴黎景像，可經由巴爾札克、福樓拜與波特萊爾的作品建構出來。但因為奧斯曼，中世紀以後的巴黎被摧毀，人們還能用散步感受的舊巴黎，僅剩下拱廊街[8]。不過，福樓拜在《情感教育》還提到“義大利人大道”，它本是十九世紀最大的鬧區，提供有許多文人閒聊與妓女出入的著名咖啡店。

拱廊街的意象、散步大道，無所事事的眼睛併湊班傑明(1892~1940)《發達資本主義時代的抒情詩人》對波特萊爾的評論，稱他是一個在分工細密時代的“游離者”，並不屬於某一特定的身份。他的思想帶有鮮明的經驗色彩，充滿了體驗的震盪，稱之為文人homme de lettre。

班傑明在文章《波特萊爾與十九世紀的巴黎》中又稱文人應被歸類為波希米亞人。她們是生活動盪不定，總為偶然事件所支配，毫無規律可言。像是生活在地母統治的國度，黑暗帝國。帝國中有一條忘川，喝了河水可忘去煩惱、解脫掩藏疼痛的腦袋。讓波特萊爾神魂顛倒的女友濃髮是忘川水的象徵。<忘川>：

冷酷沉默的人，到我心靈來，

思慕的老虎，表情懶散的人，

我願用顫抖的手指長期浸放妳茂密的濃髮中；

在妳充滿芬芳的襯裙內

掩藏著我疼痛的腦袋，

同枯萎的花朵一樣，吐納著我已逝的愛情之兩股怪味。…[9]

她們是種可疑的人，是讓波特萊爾著迷的密謀家。波特萊爾甚至也稱自己“Cette bohème- là, c’est mon tout”是個密謀者。La bohème，一個陰性名詞是放蕩不羈者、密謀者。小酒館是她們的會面處，是流浪者之流。一股很強烈的陰森特質。對馬克思而言，她們則是一群革命的煉金術士[10]。這種歸類，有助於我們去理解波特萊爾對十九世紀進步文明何以總是保持批判、咀咒的角度而且總是那麼臨時起意、偶然、不經心、無所謂、不修邊幅。襯裙內…掩藏著我疼痛的腦袋，…吐納著我已逝的愛情之兩股怪味；我的女人死了，我自由了之類的革命語言，即使今日仍扣住保守讀者的心弦，然後為他這個革命的密謀者捏一把冷汗。在他的那個時代，這種言論，怎麼可能不招來排山倒海般的批評與劄伐。

用十九世紀資本主義的眼睛來看，市場決定文人的文化，是出賣勞動力換取報酬的人。文人與顧客的依頼關係，就像是娼妓依頼打扮一樣。波特萊爾在《致讀者》中說到詩人用自由換來冷酷的金錢，是令人難以恭維的。他知道自己這一類文人的真實處境，他們像是游手好閑者一樣的逛逛市場，即使是四處瞧瞧也會裝腔作勢，實際上卻是想找一個買主[11]。班傑明稱波氏的詩是這種價值觀中的異類，它們是“在第二帝國的天空上閃耀，像一顆沒有氛圍的星星” [12]。他稱波氏的散文，是一種拾荒者的形象。他在大都會聚斂每日的垃圾，任何被這個大城市扔掉的，他都分門別類地搜集起來。班氏稱波氏有戀物癖。他敏感的天性與此產生強烈的共鳴。對無生命物體的移情，是他象徵主義靈感的一種泉源。

我們可以用1910年初，普魯斯特覺得撰寫《追憶似水年華 à la recherche du tempts perdu》，在<斯萬家那邊>提及巴黎街上清早撿拾紙屑作為製紙材料的拾荒者形象[13]，來想像波特萊爾的戀物癖。拾荒者的文化，開始了跳蚤市場，其實就是波希米亞人式的市集。進入其中，可以感染屬於自由式的隨意逛逛、遊手好閒的文人習性。

所以波特萊爾看重的波希米亞人意象：旅行、先知、自然之子。常備食物，獨立於金錢資本之義之外、可自給自足的食慾。<旅程中的波希米亞人>

目光烱烱先知般的一族

昨兒上路，女人在背部揹小孩

或者沉緬於供給小孩

下垂乳房-常備食物-的驕傲食慾

男人們扛著武器、徒步行走

跟隨家小擠在一起的四輪馬車，

因幻想消失形成鬱悶懊惱的

沉重眼神，逡巡著天宇

砂地的隱蔽窩裏，蟋蟀

凝望他們經過，提高嗓子

地母，愛護他們的神，拓展綠意

使岩石湧泉，沙漠開花

在這群旅人面前，替他們攤開

未來黑暗的熟悉帝國[14]

波特萊爾用他的眼看自然之子波希米亞人，她們旅行的終點是土地母國，各處都是母國，隨遇而安。班傑明稱波特萊爾在行動上也是大都市中的游手好閒者，波氏在巴黎就有十四個住處。它們如同波特萊爾幾次偶然的、朝三暮四的藝術宣言，像是密謀者一般的突然舉動…，都被班傑明用來對比第二帝國政令的猝不及防，進而等同視之。在班傑明的眼中，第二帝國的朝令夕改、文人的自由性、波希米亞的流浪漢，同屬於“游手好閑者”行列。他們都是大城市的產物。

三，貓的視野

對波特萊爾來說，也有一種動物是遊手好閒者，就是貓。波特萊爾的無所事事，像隻天上飛翔的鳥。用貓的角度搜尋“時辰”，就像是用鳥瞰角度搜尋時辰，然後發現它的本質其實是永恒。貓，變成了無所事事的動物，像鳥、像波特萊爾。波特萊爾稱自己是“貓屬動物”，共有一種有香味的靈智。透過“無所事事、遊手好閒”，這個關鍵字這讓我們可以理清波特萊爾如何在高空的清新空氣、鳥、飛行、熟諳花朵的人有福、有香味的靈智、貓…，逗玩轉喻象徵的遊戲。讀者需要有馨香的靈智才能看懂這些字謎。也只有如此境界的詩作，才能跳脫資本主義的市場文化。散文<時鐘>是這麼說的：

中國人在貓眼裏看時辰…我內心的驕傲與我靈智的香水…不論是黑夜、是白天，是在充分的陽光裏，或是在半透明的陰影中，在她可愛的眼睛裏，我永遠看得見時辰…「…你在那人的眼睛裏找什麼?你看見時辰嗎，你那放蕩的、無所事事的人?」我會毫不遲疑地回答：「是，我看見時辰；那是永恒。」[15]

在詩作<月亮的恩惠>中，貓是轉喻的月光，灑在鋼琴上的月光，像是暈倒的貓，會流逝的時光在這時暈倒在琴蓋上，像是停滯的“永恒”。月光也有了如貓毛溫柔的質感，也有了溫柔的聲音。香味，應該是來自某位停留在波特萊爾宅中的女子所留下。那香味，成了永恒的記憶，就停留在鋼琴蓋上。波特萊爾也認為是幸福的，這記憶，就像是花香，而他是熟諳花朵的自由人。

…月光，那有生命的亮光在想而且在說：…在鋼琴上暈倒的貓，那貓像女人一樣用沙瘂而溫柔的嗓音呻吟…他們所不認識的女人，像一種陌生宗教的香爐的花，擾亂意志的芳香，以及象徵他們瘋狂的淫逸的野獸[16]

波特萊爾擅長描寫貓，堪稱描寫“貓的詩人”。<貓>是珍妮杜娃給的靈感，這刻陪伴波特萊爾的貓，其實是美味、冷漠、莫測高深的美女的轉喻。香味成為個性的分類法，是純潔、或是危險，各有不同。香水工業發展到十九世紀的突破是植物花香香精的品味取代了動物性香，而且已經普遍使用。它不同於動物性香，如麝香的腐味。但動物性香、貓的聯想、野獸、情慾的暗示性強，所啟發的想像與意象彼此交錯。<貓>：

…就瞧見我的精神女人。她的眼神像你，可愛的動物

深邃而冷漠，銳截似魚叉

從頭到腳

一種微妙氣質，一股危險幽香

浮盪在她褐色軀體四周。[17]

<貓>

…從金黃和褐色的體毛

發出如此馥郁的香味

以至一次，僅只一次的撫摸

整晚我即沾滿香氣…[18]

借用貓的眼，他除了看到遊手好閒生活的翻版，也看了時辰永恒的靈智。就像是當時開始風行的攝影術。照片中記憶的是停滯的永恒。波特萊爾的照片，微低的額頭埋著的是一雙如貓一般可以看透時辰的眼。攝影術讓這一刻成為永恒。

四，異國的視野

波特萊爾的隨處走走，讓他最遠走到何處 ? 在他的傳記中，最遠到布魯塞爾。隨著自由的飛鳥與氣球想像，飛到一種國度，叫做高空。但讓他迷戀的異國，則是來自他身邊女友的啟發。資本主義主宰的世界，交流頻繁。交通工具的進步，無論是火車或是輪船，讓港口成為波特萊爾想像中異國情調最濃稠的地方。港口，甚至成為波希米亞女人、吉普賽女人、出入港口聲色場所的交際花的象徵。她們的裙擺像船帆、讓響往旅行的波特萊爾想像在她們的髮稍可以聞到屬於異國港口的水手味道；還有她們身上的印度披肩，幽幽的廣藿香味。印度式的香味，成為時下女性披肩、領巾的特有氣味。這種氣味後來也染上她們的髮根。它們都是波特萊爾筆下的異國象徵。提供他去驗証異國的誘因。還有她們口中提到的豐富交遊、生活經驗，也成為他的異國靈感。藉由港口與旅行的想像，讓他以異國為母國，自由自在、濃濃的東方氣息。

<優美的船>

…當妳用寬裙擺空氣時

儼然是出海的優美船隻

揚帆鼓浪前進

以溫和懶散緩慢的節拍

妳走動時裙襬下的高貴小腿

猛搧並挑逗隱約的慾火

如同兩位巫女

在深甕內熬煉黑色春藥…[19]

<旅行>雖有氣球般輕快的心，但不能閃避命運的安排。

…真正的旅行者純為出發而出發；

氣球般輕快的心，

他們不曾閃避命運的安排，

也不知為什麼直說者：動身吧!。…

古怪的命運，其目地經常移動，

沒一處是，也可能無處不是

那地方，人類的希望不曾厭倦過，

如同瘋子恒在奔逐以覓求安息!

我的靈魂是艘找尋理想國的三桅船…[20]

<邀遊l’invitation au voyage>參照

…閃亮的傢俱

給歲月磨光

裝飾在我們的臥室

最珍奇的花

把它們幽香

混入龍涎香的朦朧芬芳

富麗天花板

深邃的明鏡

東方式的華美

都在這兒偷偷

向心靈訴說

它們低柔的家鄉語…[21]

其實，波特萊爾是曾經真有機會前往異國。年輕時等於是被家人放逐到印度的他同意搭上前往印度定期郵輪的理由，要用鼻子去理解。當他豪邁地在這些女人、沙發的海洋氣息中想像異國時，無論他如何利用感官的感通構成他對情調、世界、香氣的理解，他都應該會因窘於他其實沒有熬過旅程的顛波以致於在半路就逃回了巴黎的事實。

五，反工業文明的視野

班傑明從事社會觀察與批判工作，它提出了“機械複製時代”的概念，雖並非他首創。但在機器的時代，人們會被自己設計製造的機器所制約的預言，至今仍然有效。人們學會了調整自己的運動，以便同一種自動化的統一性和不停歇的運動保持一致。如馬克思所說，不是工人使用勞動工具，而是勞動工具使用工人[22]。就心理學層面來說，機械的節奏，打破了個體生活的整體，一如它侵損了自然的整體。震驚的經驗，是來自非意願記憶的衝擊。這種覺醒，波特萊爾像是先知。猶如是冷眼炯炯觀察人間的波西米亞人，早就看破機械時代人類的命運。

他的詩作<痛楚的鍊金術—alchime de la douleur>，投射的是一位反進步、反鐵文明的波特萊爾。艾爾梅，是希腊神話中的商業之神。商業，工業催促著文明在進步。鐵的成就是偉大文明的產物。波卻稱變金為鐵，是悲哀的鍊金師。

大自然，有人以熱情照耀你，

有人以憂愁加諸你，

對此人說“墳墓”

對彼人說“生命與輝煌”，

…陌生的艾爾梅照料我，且常恫嚇我，

你使我成為米達司的同類，最悲哀的鍊金師

借助你，我變金成鐵

化天堂為地獄…[23]

然後鐵被視為是冷血沒有心腸的代名詞。沒有真愛、沒有知覺、黑色的陰間、死刑犯的鐵鍊構成殺人犯的冷血體質。這些詩作，都像是預言。預言孤立是自由的另一面。機械文明，看在當時社會觀察家的眼中，正是邁向美好時代的基礎。末料，機械的無情，焦急地將人們帶進地獄的行列。1914年的一次世界大戰，人們利用了機械發明摧毀屠殺了人類自己。像是那殺人犯。

<殺人犯的酒>

我的女人死了，我自由了

…這麼一個木石心腸的惡棍，如同鐵做的機器，不分炎夏或寒冬

永遠不識真愛，

不識黑色的魔法，

焦急的地獄行列，

毒藥小瓶子的眼淚

骸骨和鏈子的聲響，

--此刻，我自由且獨身了。[24]

鐵之外，具有工業時代代表性成就的還有玻璃。它的光輝，可以從水晶玻璃、1851年水晶宮的興建，得到體會。這樣的玻璃，卻被波特萊爾視為是階級性的、享樂性的材料。偏偏水晶玻璃，是十九世紀的玻璃技術，它同時也是香水瓶的材質。看在波特萊爾的眼裏，他對它是又愛又恨。玻璃可以是高貴的，以致於他認為那些進出貧民區的玻璃工匠會玷污了它。這讓他想當個革命者、密謀者來偷襲那工匠。矛盾的是，他又不介意他的舉動會毀了那些水晶玻璃、燈台、香水瓶…等等。甚至摧毀水晶宮都變成了他的形容詞。

<壞玻璃匠>

「…你(玻璃匠)經常在貧民區走來走去，極連令人把人生視為美好的玻璃都沒有?」我走近陽台，抓住了一小盆花，當那人在窗口出現的時候，我曾讓我的武器垂直地落在他扁擔後面凸起的邊緣上。由於被衝擊所推倒，那人終於把他全部可憐的飄遊無定的財富打碎了，發出一種像是水晶宮被雷擊時所發出的爆裂聲。…這種神經質的玩笑並非無危險性的，人們常常可能付出很高的代價。但是對一個發現享樂之無限性的人來說，被判罪之永恒性是無關緊要的[25]。

<一位罹難女人>

在香水瓶，金銀飾邊的布料

令人想入非非的傢俱，大理石像，圖畫，拖著華麗皺摺之

灑上香水的衣服之間，

在暖和的房間，一如溫室內，

氣氛有害且致命的，

即將凋萎的幾束花在玻璃棺內，吐納著臨終的呼息。…[26]

炫麗、天國、彩色…，讓玻璃因此成為享樂的象徵。但玻璃的易碎，就像是水晶宮被雷擊的命運，密謀革命的破壞計劃，也不過是它罪有應得。水晶宮，其實就是大型的溫室。風光與爆裂，想入非非與致命危險、香水瓶與枯花玻璃棺的矛盾情結意象緊緊相連結。

六，內在自覺的視野

班傑明進而總結十九世紀的文明而提出“內在世界”的觀點。由於資本主義的高度發展，城市生活的整一化及機械複製對人的感覺，記憶與下意識領域被侵占和被控制。人為了保持住一點點自我的經驗內容，不得不日益從公共場所縮回到室內，把外部世界還原為內部世界，在居室裏，一花一木，裝飾收藏無不是這種內在願望的表達，居室是失去的世界的小小補償[27]。

<一位罹難女人>所稱的溫室，就是這種心境的體現。室內與室外的結合。打開溫室，像是打開一只香水瓶。只不過，在波氏詩中，它是個枯萎花的玻璃棺。而那位令人想入非非的女人的華麗皺褶穿著，香噴噴的氣息，讓它像是一只瀰漫幽香的香水瓶。實際上卻是一只易碎如水晶宮的玻璃棺。而棺裏的仕女其實是凋萎的花。這，可以用來呼應班傑明的內在世界。

1847年，麻醉藥第一次在人體手術中成功使用。長期傳統用來解釋病痛罪罰的邏輯被打破。皮膚內的內在世界—器官、衣服內的內在世界—裸身、建築物的室內設計、從室外往室內窺看的視野都挑起人類對內在世界的興趣。皮膚內的世界，如解剖圖，讓巴黎人一樣感興趣。書籍與模型，在河岸書攤陳列，等著感興趣者入門。好奇者中，至少有波特萊爾。他的詩作<骸骨耕農le squelette laboureur>中，表現了他對解剖圖的體會。

解剖模型的版畫陳列在沾滿灰塵的河岸書攤，

也有死屍般的許多書籍，像古代木乃伊一樣沉睡著

其中由老畫匠以其學養和嚴謹態度完成的圖案，

雖然主題哀傷，倒也傳達了美，

可以看出最完整的表現，這些神秘的恐怖

像農夫一樣翻耕骸骨和去皮…[28]

不過，骨骸與拆毀巴黎，翻耕田地是同一樣意象。翻耕的老農骨骸，像是在翻耕巴黎。那些工程鷹架，殘損的柱樑，像是經過死亡的骨骸。新巴黎帶給波特萊爾的是極度的死沉<天鵝—給維克多雨果>

猛然讓我豐富的回憶益形豐富，

當我穿過新的卡魯塞廣場時，

舊巴黎已不存在了，唉(都市的形態，變得比人心更快)

我只能在心中看見板屋的整個營地

成堆的粗木頭和柱子，

雜草，水坑裏長青苔的大石塊

窗玻璃的閃光，雜亂的舊貨…

巴黎變了，我的悒鬱沒變

新的王宮，鷹架建材

舊郊區的一切變成了寓喻

我珍貴回憶比岩石來得重…[29]

<給一位聖母>

如同活人，自負於高貴身材

帶手套拿手帕，抱一大束花

她的慵懶柔散和落拓潦脫，像怪異神態的苗條妖冶女郎

舞會中，誰見過更纖細的腰…

他們，迷戀肉體，並不了解

人類骨架無以為名的優雅

偉大的骸骨，你投合我最親切的風味，

「…死亡，仰慕你的矯揉做作，可笑的人類，

而且跟我一樣，死亡常用沒藥噴香，…」[30]

對內在世界的興趣，讓我們可以進一步體會波特萊爾對老農的骨骸、美女骨骸的興趣。這些興趣，加強了班傑明歸納十九世紀文明特質的証據性。

不知不覺中，波特萊爾的詩中流露了他對內在世界的興趣。除了醫學解剖學的大躍進，舊巴黎的剷除也是其一原因。翻攪出來的建築骨架，就像是骨骸。“河岸書攤”，位置在Palace de Hôtel dieu邊。1830年之前，那還是刑場。環境的死亡氣息與骨骸模型並列，強化了神秘的恐怖，也刺激了他描寫死亡舊巴黎的靈感。空氣中瀰漫黑暗死角的腐臭、無辜者墓園的陳年屍味因下水道的開通、大量的消毒水而氣味混雜。整個新舊巴黎交接的時刻，空間中充滿死與生、清香與腐臭、植物性清香與動物性腐味、新世界與舊回憶並置的矛盾。雖然他對象徵死的骨骸同表哀傷、遺憾，但他也對象徵美好的沒藥歌頌讚美。這種矛盾的辯証關係，卻讓它們不可分的依存變成了一種骨骸美—一種神秘的恐怖，他歌頌舊巴黎就像是歌頌那些跳舞的美女骨骸。死亡的老巴黎，仍然像是個美女，既美也香，飄散著濃濃的沒藥氣息。以十九世紀埃及學流行的風氣來看，波特萊爾顯然知道沒藥是製作木乃伊時使用的防腐劑。這種香氣的美，也和死有辯証依存關係。

結語

試著用十九世紀的眼睛來看波特萊爾的世界，無論是他從陽台窺看、學飛鳥俯看、像波希米亞人隨便看看、用貓的眼睛看、往窗外看、透過玻璃看、朝人體皮膚內看…我們其實都可以找到它們的時代脈絡。評論者班傑明歸納的十九世紀社會意識與脈絡提供很周全的參考價值。班傑明出生於波特萊爾死後的四十年。相信在他闡釋波特萊爾的世界時，也驚訝於波特萊爾的靈智，像是先知般事先就為十九世紀鉤勒了屬於它們的視野。而其他人只是跟隨。也許他在他的詩中所流露的靈智，就像是波希米亞人一般無所為而為、隨便的、不經心的、偶然得之…，重點是他看別人時，看的其實是自己。就像象徵主義詩學的語法，藉由轉喻，寫別人時，其實是寫自己。

波特萊爾，很早就想像自己是飛鳥可以脫離城市的穢氣、又仿效且鼓吹像飛鳥一般的隨便看看；進而羨慕與崇敬先知一族的波希米亞人，仿效他們以土地母國為祖國，居住無須定所。進而仿效他口中所稱的密謀者、革命者—波希米亞人，讓破壞與反對工業文明的陰謀在心中滋長。

最後，波特萊約的隨處走走的終點就是死亡之國。借由想像、文字象徵語法的遊戲，他縱橫天上與地上；巴黎與異國；人的世界與貓的世界；新巴黎與舊巴黎；現實的穢氣世界與高空的清新芳香世界；現實身體病痛與麻醉想像的世界。他人生旅行的最後終點是心智療養院，當然是在他流連完麻醉劑、酒精、鴉片、大麻、危險女人世界的幻想國度之後。文學評論上稱波特萊爾是理想主義者，為了要休止令人不滿意的現實，他試圖沉醉，因此他耽於其中。因為這些東西可以帶他到另一個世界。現實世界有時間的重量，它阻止天才的舒展。為了使他痛苦的精神麻木，波需要麻醉劑和女人為他一起創造一個幻想的國度[31]。不過，筆者寧可相信那種生活方式，其實是他在病入膏肓後，為自己找到的、也是自己還能享受的“隨便走走”與“遊手好閒”。

麻醉等於是麻罪，縱情往來於那些交際花、毒品進而遁入“波希米亞”國度的波特萊爾，在1862年時就飽受病痛之苦，梅毒症狀顯著。進而更需要這些有麻醉效果的藥品度日。1867年患了半身不遂症，失落語言症。同年八月三十一日，惡之華風波後的十年，革命者、波希米亞精神的實踐者死於療養院。

延伸活動：體會波特萊爾對波西米亞人的推崇，把自己裝扮成遊手好閒者

附表：十九世紀法國簡史[32]

1589~1789	波旁王朝	亨利四世至路易十六
1789~1799	第一共和法國督政府	1792第一共和羅伯斯比恐怖統治	動盪十年
1799	法國執政府	拿破崙—第一執政
1804~1814	拿破崙帝國
1815	拿破崙復辟
1815-1830	波旁王朝復辟	路易十八(~1824)查理十世	貴族教會保守勢力
1830	七月革命七月王朝	路易腓力	資產階級自由派取代共和派
1848	第二共和	路易拿破崙	保守的民族主義
1852-1870	第二帝國	拿破崙三世	1855/二；1862/三； 1867/四次萬國博覽會—巴黎
1870	第三共和	全民國防政府[33]	普法戰敗 1871年3月巴黎公社起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