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rrespondance de sentiments

一，浪漫波特萊爾

波特萊爾1821年出生於巴黎。他的出生地，在1856年時因為開闢日耳曼大道而被拆除[1]。他和十九世紀中期許多文藝家一樣，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巴黎家園被拆毀然後換裝成既期待卻陌生的新風景。在他們的體驗中，除了視覺的突兀之外，城市與塵市氣味的也截然不同。在新巴黎完成換裝清新空氣之前，舊巴黎死角的各種腐臭被翻攪出來。

1839年開始的新中學生活，波特萊爾擁有的法語與拉丁語的天賦，讓他成為文學比賽的常勝軍。他的習性則是響往自由生活的，但也因此染上性病。1840年開始，他與巴黎拉丁區的文人開始熟稔起來了。交往的朋友中，有滿身布爾喬爾氣質的巴爾札克(1799~1855)。也有長袖善舞的斜眼猶太妓女莎拉。因為莎拉的緣故，波特萊爾染上了終生無法戒除的抽鴉片習慣與揮霍無度毛病。

沉迷在拉丁區的頹廢生活之後，大概也是從這個時期開始，他以花花公子的姿態為文藝界所熟知。在他體內原來就有十八世紀式的風雅之士—來自父親的血統，以及英國式之重禮貌和服飾的母親血統。他的花花公子，是一種風雅的時尚主義，但是他卻反叛金錢萬能、反對俗氣資本主義概念的社會。這是一種代表藝術家優越性、獨立性的旗幟。這風氣在當時的法國作家、詩人之間掀起了熱潮。只是許多從家裏寄來寄宿學校給波特萊爾的生活費，都花在遊玩與服飾上。[2]放浪的文學青年，這是他在拉丁區的放蕩時代。

1841，因惡習離譜的緣故，在家庭會議之後，他等於是被放逐到了印度。若讀者能被波特萊爾詩作中的異國想像所迷醉的話，這趟印象之旅更加証明了波氏喜戀的不是異國旅行，而是想像。繼父支給了他五千法郎的費用，只希望他能離開巴黎(顯然這是舊巴黎)的穢靡。1841年5月下，法國與印度加爾各答之間的定期郵輪南海號從波爾多出發。期待的異國之旅在他的記事簿上寫下：印度之旅，筆下的一次冒險，桅杆折損的船，摩里斯島，布魯奔島，馬拉巴爾海岸，錫蘭島，印度斯坦平原，好望角，幸福的旅行。

事實上，在開始之初，他對單調的航海就已經產生倦怠感，身心倍覺痛苦。船邊的海豚與海鷗也許偶爾能安慰波特萊爾憂鬱的眼神。船隻行經好望角時，遇到暴風雨。船在海上飄盪，桅杆折斷，甲板滲水。貿易商人、士兵等乘客各個面如白紙。只有波特萊爾保持風雅氣度、依舊處變不驚的態度。從波爾多出，八十多天後，船抵達摩里斯島的路易港。這個島位於馬達加斯加東方。波特萊爾的敏銳感，讓他盡情搜尋異國情調。但單調的海上生活，讓他無意印度之旅，轉搭便船回巴黎。

回到巴黎，時間是1842年2月[3]。那時認識了筆下的地獄嬌娃杜娃女伶(白黑混血) [4]。波特萊爾筆下有幾位女人，有稱為黑色維納斯的杜娃、白色納維斯的沙巴提葉夫人，以及瑪莉朵班。朵班是1847年巴黎夏爾丹劇場演出的一位金髮美女，因充當某畫室的模特兒，巧遇了波特萊爾。後來波氏稱這位會拒絕他求愛的模特兒是“我的守護天使，藝術女神，請做我的聖母吧 !”。最後，她成了波氏詩界至友的愛人[5]。這維那斯與聖母的象徵，對波氏來說是麝香與乳香的差別。

1855年前後，波氏以《惡之華》為題，在《兩世界評論》雜誌發表十八篇詩，使人產生新詩人出現的印象。但出版後，當局卻以擾亂社會善良風俗為由告發他。結果被判罰金三百法郎，並勒令刪除其中的六篇。但也因為這次事件的訴訟期長達十年，反而引起大家對波特萊爾的注意[6]。

1862年，在藝術評論界開始有力發聲的波特萊爾卻受梅毒併發症之苦。1869年，死於療養院。

波特萊爾，在里昂與巴黎渡過令人不快的童年，上大學前在拉丁區就已經染上性病。雖去了一趟印度旅行，卻半途就打道回府。到巴黎，成為一波希米亞人，然而負債情形也嚴重，兼寫藝術評論。並出版最具代表性的詩集—《惡之華The Flowers of Evil》。這書，同時也是巴黎城裏的惡之華，因為太過裸露情慾，使得他被起訴。波特萊爾代表的是現代性的焦慮狀態，他所散發的惡魔主義式吸引力，其實揭露的是一個混亂城市隱藏的意義，尤其是他不僅用目睹同時也用鼻嗅的方式觀察體驗這城市所有的角落與其改變。舊與新、中世紀與新世紀、穢臭與清香的落差是具體的、清晰的。相對於巴爾札克認為巴黎是發光的荒原，波特萊爾看到的巴黎則是娼妓、醜陋與自由…[7]。波特萊爾的作品指向象徵主義、浪漫主義[8]，一般來說，他是公認的最後一位浪漫詩人[9]。

二，冥合與感通—correspondance de sentiments

波特萊爾生活經驗大起大落，既處尊貴也處卑賤；可以是上流貴族之後，也可以是因性病的併發症死於療養院。這種落差，也呼應他的文筆：主題可以處尊貴，也可以處卑賤。讀他的詩，可以是虔敬地吟誦，也可以縱情幻想。波特萊爾式的文筆，讓他的生活與詩、視覺與嗅覺、理性與浪漫…合作且相得益彰。筆者用感通—多元感官的整體感受，冥合—象徵符號多義性的自由融合，來形容這種自由的狀態。波特萊爾在早期日記上說“影像是我最大而唯一的最早之熱情”；自由浪漫主義者重視身體體驗、對波西米亞生活的響往…，文學家身份的波特萊爾走的是浪漫象徵樂園的導覽員，而不是積極社會批判的社會改造者。[10]在波特萊爾的眼中，許多社會自由主義份子的眼中，社會可分類為上流與下層。就他的出身來看，他其實是遊走上下層社會之間的自由人或稱為流浪者。因此，他沒有群性的牽絆，所以他可以在上流咖啡館陽台上找到馬奈這位不喜歡波西米亞習氣的公子畫家[11]；所以他在庫爾貝的畫室中[12]，是微醺紅臉眾生相中[13]，那位彷佛有靈光投射的沉思者。

自由甚至是放浪的波特萊爾，他的詩作，擁有豐富的官能感，是多重的知覺感通。重視影像性、嗅覺性與身體性冥合(通感correspondance)的體驗式創作，讓讀者可以在閉著眼睛、再加上味道的提醒就會有空間深度、色彩明暗、三維空間的體會。

筆者建議一種藉由視覺影像，連通嗅覺與身體性感受的欣賞方法。不過需要一些提供知覺感受與想像的輔材。例如十九世紀圖像：新巴黎的街景、波西米亞式的生活環境、西班牙安達魯西亞的民族風、新巴黎生鐵欄杆的陽台、街頭賣藝者。身體性的經驗，如氫氣球無目的的高翔、波爾多港的海風、飛鳥般的自由自在、目睹的裸體與嗅覺的裸體、…。嗅覺上，有香味、穢臭、霉味、糞便味、焚香、甘松香、沒藥、龍涎香、麝香、安息香、薰香、馨香、椰子油香、玫瑰、檀香、乳香、異國廣藿香、煙草味、鴉片味、水果味、草味、樹葉味、髪香、肌膚味、揮揚的手帕味、祭壇的蠟燭味、愁苦的酸味。

除了知覺的感通，意義的冥合—象徵，metonymy與metaphor(明喻plain metaphor/潛喻implied metaphor/借喻的修辭遊戲)，增加了閱讀波特萊爾[14]的豐富度、自由度、完滿性。讀他的詩就像讀他的人，就像讀那個時代，就像瀏覽那個時代的影像與呼吸那個時代的味道。

藉由這些味道，我們可以體會波特萊爾對視界的分類法。原來，那些味道，是無意間留下的時代密碼。破解它們，除了可以幫助我們去了解波特萊爾的修辭技巧與方法，同時也揭開波特萊爾感受到的時代真面目，感受到波氏皮膚所呼吸到的溫度、眼睛看到與鼻子聞到的氣息。

藉由波特萊爾的詩，筆者將它們所呈現的感官世界，分類成幾種“視界”。而筆者捨棄客體的“世界”概念，改用主體感知的“視界”，是為了呼應波特萊爾在感知世界時的熱情—影像是我最大的熱情。以下分類的視界中，各有不同的感通官能與冥合意義。

乾淨的視界

乾淨、洗澡、沐浴、治病與健康，是同一件事情。這是一種有力量的香氣。三維空間感是寬敞。色調上，它是白色明火與健康血色的意象連結，但並非無血色的蒼白。香氣象徵健康，其外顯是堅強的思想，它有血脈的紅色意象。在詩作<生病的繆思la muse malade>寫到[15]：

…我祈願健康的香氣時時散溢在

妳胸中的堅強思想

願妳基督徒的血脈流著旋律的波浪…

沐浴可以得到健康。<馮耍姿讚歌>中飲忘川水的傳說，說是喝了它可得著力量。在效果上，飲忘川水如同沐浴，可忘卻、可洗去令人苦惱的凡事。沐浴水與忘川水之間產生意義上的冥合。19世紀，人們對香水情有獨鍾。當時的香水被認為有緩解疲勞，鬆弛神經和治療疾病的功效。人們也養成隨身攜帶香水手帕的習慣。當時的約瑟芬皇后因為喜歡用麝香香水，而被稱為麝香皇后。拿破崙則愛用福拉哥納牌香水。即使被放逐到聖赫勒拿島，也還是要自製一種梳妝水(eau de toilette的薄荷香水)為代用品[16]。還原詩中的影像，“甜美芬芳的沐浴”，其原因可以是使用了如拿破崙例子的梳妝水。在有香味的清潔之後，那種健康感，讓波特萊爾有力量上加力量的感覺、讓他有從疲勞中復甦的體會。如此一來，<馮耍姿讚歌>中的“黑夜”，借代“疲勞”。燈火借代力量。

不過詩中出現小雌鹿，卻是一種讓人意象衝突的暗喻，因為雌鹿的動物性容易與後文提到的女人肉體性連結，這種動物性容易讓人聯想有危險性的毒藥。

<馮耍姿的讚歌—為一位博學而虔誠的製帽女工而寫的詩>忘川(léthé)，是地獄中令人喝了就可以忘了凡事的水。借用波特萊爾的詩，可以為那幅<紳士窺視製帽女工圖>補充“忘川水”、“沐浴水香氣”的官能性；也可以反相佐証當時男人對獨立製帽女工的想像。

在我孤獨內心嬉戲的小雌鹿

…就像啜飲有益的忘川

我吸取妳的香吻充滿濃情蜜意

…飢餓時，是我的客棧

黑夜了，是我的燈火，經常適時指引我

此刻在我的力量增加力量，

香氣四溢的

甜美芬芳的沐浴…[17]

<紳士窺視製帽女工圖>，圖中的紳士正抽著煙斗。女工的“甜美芬芳”，連結香煙，是“味道在瀰漫”的感通—香煙的視覺圖像與女工香味的嗅覺感受相感通。所以<女工圖>是一張有味道的作品。論治病與健康，波特萊爾稱煙草味的香氣，可以“療癒他疲倦的精神”。煙斗，被稱為是文學家的忠實伴侶。<煙斗>文中香氣dictame，白鮮，在詩的用法裏有安慰的象徵。

…我抱緊且撫慰他的靈魂

從由我冒火嘴邊升起的搖曳青縷煙網中

而我噴出強烈的香氣

能迷惑他的心

且療癒他疲倦的精神…[18]

不過，煙草味時而像香水般可治病—療癒精神，時而又會變成愁苦的酸味令人作嘔。波特萊爾<雙重房間>寫到他記憶中的芬芳房間，變成今日像貧民窟的難聞酸味。味道產生區隔生活記憶的作用。<雙重房間>：

…可怕，我記得!我記得!是!是這個貧民窟，這永恒的煩倦居所，正是我的。這兒是那些笨傢具…那一縷我曾以完美敏感性沉醉於另一個世界的芬芳，哎! 已經被難聞的煙草所代替。那煙草混和著一種我對知的什麼令人嘔吐的霉味。此刻，人們在這裏呼吸著愁苦的酸味[19]。

煙草味與動物性香味，分別是男性味道與女性味道的暗喻metaphor。它們同時具有雙重性格，可尊貴也可卑賤。同時是即可以芬芳，也可以是酸腐。同時有活力與精神的明喻作用，卻同時也暗喻令人作噁的不悅與危險。

穢氣的視界

穢氣充斥的世界是人間。在色彩上，它是陰暗的。<高翔élévation>點出齷齪世間的味道，是腐臭的穢氣。…飛吧，遠離致病的瘴氣。相對於天空的清香、馨香比喻，人間則是腐爛與吃糞便的狗。<冥合correspondances>[20]裏與馨香相對的是腐爛。

吃糞便的狗，原是“可憐的讀者”的借代用法metonymy。波特萊爾像足了一位筆鋒犀利的評論者，諷刺當時的媒體與讀者品味。媒體是“糞便—精選的垃圾”，讀者是狗。十九世紀的“大眾—mass”特質，表現在大眾運輸…等等。傳播媒體也是其一。波特萊爾諷刺媒體，也就是在諷剌大眾的品味。<狗與香水瓶>：

我美麗的狗，我的好狗，走過來，來聞聞這種美好的香水，那是從城裏最好的香水商那裏買來的…牠帶著一份好奇心把牠濕潤的鼻子放在打開的香水瓶上；然後一面警惶地後退，一面向我吼起，像是一種責備的方式。「…可憐的狗，假如我曾經給你一包糞便，你原會帶著狂樂聞嗅而且會把它吞食掉的…你也很像讀者們，決不要向他們奉獻激怒他們的美妙香水，而是要給他精選的垃圾」[21]。

充滿穢氣的人間，奇差無比品味的塵市、混濁大氣、瘴癘，彼此是一體的。身處其中，像是墜落在“千古深淵”。那裏，只有明度很低的陰暗。至於神聖的視界，則是完全不同。

…在混濁大氣中飛舞，雙眼閤上

昏眩緊抓屈服的靈魂，雙手

將之推向人間瘴癘的陰暗深淵

將之擊倒於千古深淵之畔…

神聖的視界

相對於穢氣的視界，有一種高空的、潔淨的神聖世界。在色彩上，那裏是明亮的、也可以是藍色的世界。<給一位聖母>…你就會看到我的思維，例如貞潔女王華麗祭壇前的大蠟燭，星星閃閃輝映著藍色天花板。…神聖體驗，同時也提供一種從天花板往下看的置高視角，提供飛行自由穿梭的三維感受。另一首詩<高翔élévation> ，élévation也是指彌撒時神父供奉聖體與聖餐的典禮，它本來是德國詩人席勒1759~1830的敘事詩“偉大世界”的啟示。詩的主旨是要飛逃齷齪的世間，不願在塵世浮沉。

波特萊爾的理想世界是希腊精神揉合基督教神秘主義意味的世界。…飛吧，遠離致病的瘴氣，到上層高空將你淨化。這種神聖的飛行，就像是教堂中擺盪的香爐，帶著香氣的飛行。它是一種芳香，在詩<芳郁>中寫到—瀰漫教堂的芳香。這種屬於教堂、神聖視界的香氣是植物性香氣—甘松香、焚香、沒藥。<祝禱bénédiction>…我就習慣於扮演古代的偶像，跟她們同樣好好化妝一番，我要飽食甘松香、焚香、沒藥…。<給一位聖母>聖潔的香氣與官能性的香氣不同。原是他寫給瑪莉朵班的詩。她是一位拒絕波氏求愛的模特兒。或許就是那種被拒絕的距離感造就了神聖感。它像是一種幽然的植物香，與貼近肌膚的動物性香不同。一切均轉成安息香、檀香、乳香、没藥，以裊裊煙縷，由我激盪的精神，…[22]。十九世紀的時髦味道，屬於植物香氣。動物香味則過度官能性，使用在公共場合時，反而失禮。最好最純的香精，就是聖藥，可以洗淨污穢。

對波特萊爾來說，神聖視界的體會與他對“前生”的感受頗雷同。它們的比喻語法也頗為雷同，之間有一樣的亮度、色彩與香氣。一樣有光芒、香氣、藍空的關鍵字。不同之處是，前生的視角是仰望，就像看到希腊神廟圓柱而震驚的筆直、巨大感；與神聖視界，如鳥飛的俯視角度。他們是不同的。<前生 la vie antérieure>[23]

我曾長居在雄偉的迴廊下

它受以到海上陽光的千道光芒照射

那些巨柱，筆直且壯觀

…就在那裏，我生活於閑靜的快樂

在藍空、浪濤、光輝、與裸奴之中

一切浸潤香氣…。

官能的視界

波特萊爾對感官視界的體會，截然不同於上述的神聖視界。它有很濃的動物性。色調上，有一語道破的褐色(乳頭) ，<我喜愛裸體時代 J’aime…>[24]我喜愛裸體時代的回憶…滿懷同樣溫情的母狼，正以褐色乳頭供養萬物…。那裏充斥著動物性香氣—龍涎香、麝香、香囊(有別於植物性薰香工具—香爐)。香氣再和毛髮連結，眼睛所看到的柔髮、毛皮融合嗅覺的香味，成為瀰漫著幽邃魅力的神秘意象。此外，動物性、官能性、褐色調、麝香味的感通共同構成回憶的世界的意象。波特萊爾的官能視界，並不引導讀者進入有空間感的想像，反而是在回憶中體驗時間感。如<芳郁>：

…呼吸…久積沉澱麝香的香囊呢

神奇幽邃的魅力使我們

陶醉於現在—還原的過去

如此，情人從仰慕的肉體

用回憶來採擷絕美花朵

從她濃密的柔髮

--活生生的香囊，閨房的香爐

昇地一股褐色的野香

而全都洋溢純潔青春氣息的

羅紗或天鵝絨衣裳

散發著毛皮的芳郁[25]

在回憶中，女人是被精緻描寫的主題。每讀到他詩中描寫“回憶中的女人”主題時，“回憶”與“女人”，它們在明度、色調、氣味上的特質有一致性，如動物性(汗、毛皮、羊毛、髮)、麝香味、褐色(野香、胸脯、乳頭)。這一致性總會讓筆者有“不知是女人豐富了他的回憶 ?”，“還是回憶的滋味讓女人的意象豐富 ?”的迷惑。也許，它們本來就是既感通也冥合的兩者。上述感官的感通經驗，有助於我們去體會<髮>這首靈感得自女伶珍妮杜娃的詩作中所提到的：

哦，捲至頸上的羊毛般的濃髮 !哦，環形鬈髮，裝滿懶散的芬芳

詩中懶散的芬芳與我把它像手絹般在空中揮揚的氣味，指的是濃濃的麝香味。在<髮>[26]中，髮叢的回憶，則為我們補充了溫度的感覺—灼熱的非洲。

神聖的、性靈的視界提供空間感的遊走；身體感官性的視界，卻是個有濃濃時間味的世界。後者則在過去、現在與未來之間自由跨越。如同“女人”與“過去的回憶”感通冥合一般，“波西米亞人”則是與“未來”感通冥合。“波西米亞[27]”，同時提供視覺褐色(乳頭)，先知的訊息、未來世界三合一的感通意象。<旅程中的波西米亞人bohémiens en voyage>[28]

目光炯炯的先知般的一族…

下垂乳房—常備食物的驕傲食慾

…未來黑暗的熟悉帝國

性靈的視界

波特萊爾應用味道為分類法，在性靈界裏，充斥著安息香與薰香植物性香類；官能界是龍涎香與麝香的動物性香類。性靈視界與上述的神聖視界在氣味上雖同屬植物性香，明度上也同屬光明類，但是他們的色調特性並不相同。性靈界的色調屬於綠色調，如<冥合correspondances>[29]中的大自然—碧綠似牧場；與<旅程中的波西米亞人>的地母，…拓展綠意。它們不同於神聖界意象中的藍色調。空間感上，性靈界是徒步旅行的地面、大自然、廣漠的平面意象；神聖界則是自由飛行的三度空間。<冥合>：

大自然是座神殿

…正如遙遠的悠悠回音，

混入黝黑深邃的和諧中，廣漠如黑夜，浩瀚似光明，

馨香色澤和音響互為呼應。

有些馨香清新似孩童肌膚，

溫柔似木笛，碧綠似牧場

別的馨香、腐爛、繁富且軒昂

具有無限事物的擴張力

宛若龍涎香、麝香、安息香與薰香

歌唱著性靈與官能激情

異國的視界

<髮茨中的半球>與旅行有關。這旅行，有海與港口的意象。散發異國香的香手帕，借代用為“回憶”時，波特萊爾的設計是使之連結“女人”與“動物性”味道—麝香。

<髮茨中的半球>他體會到兩種異國味。一種是以水果、樹葉等植物性氣味為主的大海季風味，心靈可以在其中旅行的芳香。那是一種帶有溫熱胸脯的香氣，綠色羅望子香的異國情調。<異國的芬芳parfum exotique>，表現的是一種偏向於植物性香氣的性靈式異國。

秋日暖和的晚間，閤上雙眼

一吸到妳溫熱胸脯的香氣

我就看見由單調太陽的火光

照耀的幸福海湄展現眼前

一座慵懶的島 大自然惠賜

珍奇的樹木和甘美的果實

男人的身材修長健壯

女人的眼眸坦誠令人驚訝

被妳的香氣引到迷人地帶

我看見一個港口，佈滿的帆桅

猶帶海上波濤的倦意

同時，綠色羅望子樹的芬芳

浮盪空中，充塞我的鼻孔

在我心靈內融合著水手之歌[30]。

有植物性香味的性靈式異國情調，其氣味也可以是指摻有印度廣藿香的舶來品，如手巾與領巾的味道。波特萊爾，若在他女友人的髪根搜尋異國味道時，刺激靈感的香味包含廣藿香，原因是從印度整匹進口披肩或領巾，在裝箱運送過程中，裏面塞滿了廣藿香葉。

異國，還有另一種滋味。那是一種混雜各種、各國精力充沛之人休息過，留下鴉片、煙草、糖、瀝青、椰子油、麝香味…有叛逆性的、令人作嘔的憂鬱味。波特萊爾用長沙發來象徵它。這第二種異國味，被稱為有叛逆性是因為波特萊爾在他女性女人的髮根味道中發現它們。那是一張縱情的長沙發。在這裏，異國的味道，是縱情的結果。香手帕中，想搖落的回憶，是有濃濃麝香味的、叛逆性的。其氣味應是令人作嘔的動物性五味雜陳。這是偏向官能式的異國。

讓我久久地，久久地呼吸你髮茨的芬芳，讓我整個的面孔沉陷於其中，像一個男子在泉水中取飲。讓我用手揮動你的頭髮，像揮動一條香的手帕，為了把回憶搖落在空氣裏。

…在妳髮茨中聽見的一切! 我的心靈在芳香中旅行，一如他人在音樂中旅行。妳的髮茨包藏著一些(味道)大海…季風…空氣因水果，樹葉和人的肌膚而芳香…憂鬱的歌…各國的、精力充沛的人…久長時辰的軟弱，那些時辰是在一張長沙發上渡過的…混雜著鴉片及糖的煙草味…瀝青、麝香、椰子油交雜的芳香…，讓我久久地咬妳濃密的，黑色的髮辮。當我咬妳那富於彈性且具有叛逆性的頭髮時，我好像在吞食回憶[31]。

內部視界

十九世紀中葉之後，人們進入了不羞於裸身的世紀。因為洗澡已然普遍，求衛生的結果，裸身不再是令人不悅的。但也因此，過去用來塑造XY型身的緊身褡，終於不再能全然為畸型的真實身材保密。

《我喜愛裸體時代 J’aime…》[32]詩中，將過去的裸體與現在的裸體意象並置的結果，想像中回憶的美好與現實中的不熟悉感，成了很不同的對比。太陽、金飾、天空、健康，原隸於神聖視界的屬性，但因為回憶的關鍵字，讓全詩因此帶有濃濃“動物性”。終究波特萊爾還是以母狼、褐色、乳頭的意象來比喻器官的高貴、雄壯、健偉。

我喜愛裸體時代的回憶

那時太陽神將塑像加上金飾

那時男女姿意地無偽無慮玩樂

而撫模他們脊樑的多情天空

正鍛鍊他們高貴器官的健康

…更且，滿懷同樣溫情的母狼

正以褐色乳頭供養萬物

男人，高雅雄壯健偉，有權向封他為王的美女炫耀

可以想像的是，那些高貴雄偉塑像的意象，流露的是麝香氣味。反而是現實世界的畸型裸體、在色調上是蒼白、黑色。也許詩中並未具體描述氣味的類別，但其中腐蝕這個關鍵字，則提示筆者聯想到那股令人作嘔的臭煙草味。古怪、怪物、驚恐的黑色、扭曲乾瘦浮腥鬆塌、憔悴。補充了現實裸體時代的慘不忍睹。

《我喜愛裸體時代 J’aime…》[33]

…今日的詩人，當他在

看得到男女裸體的地方

懷想那原始的壯觀，

面對這幅充滿驚恐的黑色圖畫時，

他會覺得有股陰冷圍困心靈

睙流滿衣襟的畸形怪物

古怪的軀幹，該帶面具的胸身

扭曲乾瘦浮腥鬆塌的可憐身體

…而妳們女人，唉，蒼白如蠟

…事實上，我們頹廢的民族

具有古代民族不熟悉的美感，

被心靈潰瘍病所腐蝕的面孔

和一般俗稱的憔悴美

意義冥合的視界

在重塑波特萊爾詩意的感通視界時，筆者相當依賴色調、氣味、三維感受或是時間感的分類來清晰鉤勒該視界的全貌。當波特萊爾勉力將感通精緻地描寫時，筆者的體會是：他的“氣味的視界—多元感官感受的世界”，即使多元，但是當“氣味”被作為分類的依據時，是相當理性地精確，是科學的、不含混的。這時，他是個理性的評論家。但他的詩本身，則充滿了將象徵比喻metaphor、借代metonymy與意義間自由的配對關係，營造出一股不受拘束的冥合—浪漫詩人之封號，由此而來。這種“意義的冥合”與“氣味視界的感通”是一體的。以<香水瓶le flacon>為例，香水瓶與香水的關係，可類比於首飾匣與霉臭。諸如此類的對應關係筆者製表如下：

有種強烈香氣能滲透任何物體

據說，還可能貫穿玻璃

打開來自東方的首飾匣時

匣上的鎖會因不滿而嘎嘎哀叫

或者打開空屋中，佈滿

歲月的霉臭，灰塵和骯髒的衣櫥

偶而可以看到令人懷念的舊香水瓶

從中湧現復甦的活生生靈魂

成千的思念睡息著，像陰鬱的蛹

緩緩地在沉悶的漆黑裏蠕動

伸展翅膀，開始翩翩而飛

染上碧藍，塗上粉紅，飾上金黃

這時，令人心神蕩漾的回憶

在混濁大氣中飛舞，雙眼閤上

昏眩緊抓屈服的靈魂，雙手

將之推向人間瘴癘的陰暗深淵

將之擊倒於千古深淵之畔

那兒，芳香的拉撒路撕裂裹屍布

一個陰森迷人褪色的古老愛情的

幽魂般屍體甦醒來，蠢動著

因此，當我消失於人們的記憶

消失於陰冷衣櫥的角落時

當人們扔掉我，像悲痛的，滿佈灰塵的

骯髒的，卑賤的，粘滯的，碎裂的舊香水瓶時

我將是妳的棺木，可愛的瘟神，將是妳力量與毒性的證人

為天使而備的珍貴毒藥

腐蝕我的液體，我心的生與死[34]

玻璃香水瓶	陰鬱的蛹	拉撒路的裹屍布	棺木	波特萊爾的心	灰塵骯髒陰冷衣櫥	骯髒卑賤粘滯碎裂的波特萊爾	沉悶的漆黑	混濁大氣
舊香水	靈魂	古老愛情	瘟神	毒藥	記憶	妳	翻翅飛舞	回憶

在<香水瓶>中，象徵與比喻關係可列成表。這詩等於就是波特萊爾詩中意義(裏與外、時間與空間、香精與毒藥…)冥合的密碼，讓我可以據此推敲波特萊爾詩中感官視界的全貌。如讀到<陽台>[35]的“回憶之母”…爐邊的溫存和黃昏的魅力，回憶之母，情婦中的情婦!，我們就可以回到上述的簡表為“回憶”補充“混濁大氣”的意象。這“大氣”，是“粉紅色霧靄”的色調；又讀到“毒氣”時…我飲妳的氣息，那溫存那毒氣，上述的簡表為“毒藥”補充“波特萊爾碎裂骯髒的心”的意象，以對比“女子善良的心”。並據此衍伸<陽台>上的愛戀是屬於古老式的愛情[36]，<香水瓶>中的香味應是動物性麝香。而靈魂之愛，在三度空間中蛾蝶翻飛的神聖之愛，屬於植物性香味。

波特萊爾的<香水瓶>，再次將動物性香的官能感與植物性香的性靈感混而為一。讓香水瓶的意象，無法歸類為神聖界、性靈界或是官能界。或許這啟示著是否有另一種視界—小天地的視界是介於兩者之間，像是中文世界中的人間仙境。它是玫瑰與麝香和平共存的，既神聖又官能的視界。

“小天地式”的視界與神聖界，共有生命、靈魂、祭祀關鍵字的屬性。象徵一種極致的珍愛。即使屬性雷同，波特萊爾仍然清楚在修辭上，將它們區分開來。在三維屬性上，小天地是屬陸地，不屬飛行的高空。香氣的屬性上，是植物與動物性並存的香氣“冥合”的玫瑰、麝香。<計劃>中這麼說：

在空氣裏，一種令人沉醉的，無法下定義的芳香，在木屋裏，一種玻瑰及麝香的強烈芬芳…更遠的地方，在我們的小天地的後面，…在臥室之外，那臥室是被簾子篩過的粉紅色的光所照亮，是飾以清涼的席子和令人沉醉的花朵…[37]

<已經>

然而，那是陸地，陸地以及水果，熱情、舒適、慶祝和祭祀，那是一片富麗華美的大地，充滿著諾言，那大地送給我們一種奇妙的玫瑰和麝香的芬芳，自那片大地，生之音樂以一種多情的呢喃飄向我們[38]。

結論

乾淨視界、穢氣視界、神聖視界、內部視界、性靈視界、異國視界、意義冥合的視界經過上述的整理，它們在氣味上、空間感時間感、色彩的感受是都有不同的分類，然後存在著邏輯關係。藉由這邏輯，我們其實可以感受波氏在應用象徵、意象之間的自由。當筆者在體會這種自由—波西米亞式的生活體驗法，再參考了十九世紀的圖像之後，讀詩的同時，波特萊爾低頭如貓的眼神也一起復甦起來。此時，等者彷彿就是波西米亞人附身的波特萊爾。筆者在波特萊爾的詩當中，感受到了它們讓人印象深刻的理性。意象的多重象徵雖複雜，這章整理的味道分類法是一把解開它們的鑰匙。像是用鼻子來讀詩，用嗅覺來辨視意境的國度。既真實，又啟發想像。像是波特萊爾用嗅覺啟動視覺與想像—高聳的教堂、翻騰的煙氣、指向神聖的天空、臨空的眼睛、自由自在地閒逛的意象間，有很濃的乳香味。透過十九世紀的眼睛，學著波西米亞人的樣子讀詩，我們可以發現了波特萊爾的鼻子。

延伸活動：複製波特萊爾感官體驗的世界。

世界的分類		古代	未來	乾淨	異國	性靈	神聖	內在	穢氣	官能
官能感受的特徵	顏色
	明暗度
	三維/時空
	味道
	味道性質
	類似的味道實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