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味密碼與鍊金術士

香味密碼與鍊金術士

在宗教儀式、醫藥、傳說與征服的事跡，氣味都有股強大威力，佔有重要角色—或稱之為宇宙能量。就性質而言，它似乎恒久不滅，普世皆存。但香味—香水製造的材料，可以是高貴的東方香料—spice，也可以是廉價的西方香草—herb。它可以是植物香料—野生花草、樹皮，也可以是動物分泌物。自有歷史以來，人類就酷愛使用含有香氣的物質塗抹在皮膚上，但也噴在衣物、服飾配件上。就結果而言，香水可以幫助人們祈禱，治療。雖製造愛情，卻也製造戰爭，預備死也預備創造。闡釋“氣味—香水”多向度的二元對立性格，一直是鍊金術士的工作。他們努力地解開這種對立性的一組組密碼並進而像是化學實驗般地調合它們。

在闡釋之前，先回到嗅覺與感通correspondance的原理，無論香氣如何激發人類文明在各面相的靈感，第一步，必然是吸入它[1]—To breathe in[2]。那是一種先吸入inside，行為與靈感再顯現於outside的過程。而原本是高貴與獨一的吸入香氣享受，到了十九世紀，它變得低廉與標準化。如班傑明所說，十九世紀文明的特質是對內在世界充滿興趣，本章中“吸入氣味—嗅覺的感通模式”成了另一個佐証班傑明關於時代特質的切入點。的確，無論是製造香水的方法改變、內在外在感通的理論、鍊金術士角色的分裂，都有助於進一步找到香味媚惑的密碼。

嗅覺

嗅覺，人體中央神經系統唯一與外界直接接觸的地方，就是嗅覺薄膜。其他的感應知覺全都始於視丘，嗅覺則是在邊緣葉limbic lobe當中進行，是大腦最古老部份之一，也是支配性慾與感情所在。換句話說，在知覺以前，我們就已經使用嗅覺了。祖先們四肢行走，鼻子貼近於地，緊貼於他人之後。人類學家推測，藉著這種方式，可以確認性別，性成熟與交配的訊息。佛洛依德接著主張，當我們直立行走時視野擴展，同時視覺也開始凌駕於嗅覺之上。經過一段時間後，我們的嗅覺不再靈敏。人類演化中上，視覺取代嗅覺顯然是下一步。或許正因如此，嗅覺不靈敏而退化，特別在啟蒙時代，嗅覺更被視為低等，與動物、原始衝動，骯髒以及疾病聯結在一起[3]。

就像波特萊爾的詩集《惡之華Les Fleurs du Mal》，它呈現了許多富含嗅覺的靈感。嗅覺是介於模糊曖昧的觸覺、味覺或是豐富多元的視覺與聽覺之間的擴散。氣味本身也能夠擴散，其分子質量散播於氛圍之中，無孔不入。向來都難以硬歸於物質類，難怪氣味會被稱為精華或是精神。肉體與形而上兩個世界之間有道界線，氣味就跨立於其中[4]。芳香的形而上性質早在遠古歷史中，就被注意到。

鍊金術士

在鍊金術士的認知中，鍊金術不是一種職業，而是天賦。等到科學與理性當道之時，鍊金術便失勢了，雖然有些重要的科學家仍然不懈地操作與實驗，如牛頓。最後鍊金術士把實際的任務與成果遺留給化學家，後者用來致力詳究解析自然界的元素。但它的精神遺產則傳給了心理學家，他們像鍊金術士般熱心於調合二元論，所有鍊金術思想都集中在相對性的調合上，像是香味的探索—物質與形上學的調合；像是心理上的存在物—心靈與身體，愛與恨，善與惡，知覺與無知覺，精神與物質的調合。這是Nathan Shwarts-Salant在人類關係的奧秘The Mystery of Human Relationship書中所說的[5]。就像是鍊金術士二元論的哲學觀點，嗅覺是介於肉體與形而上之間。調香師手中的每種香精也是一體兩面，包含汁液與神秘兩面。汁液，象徵生理面，即芳香物本身；而神秘面是指每種混合實體處於最完美狀態時的魔幻[6]。

然後在調香術的歷史中，文藝復興時期的調香術為響應柏拉圖的心物二元論，一個出自於Cosimo de Medici的要求，義大利佛羅倫斯的費西諾Marsilio Ficino成立了一所學校。這學校師法柏拉圖著作與鍊金術之說。建立者深信芳香是提升與恢復健康的力量。他的著作《生命之書》，出版於1489年，提出關於情緒生理與心理健康的理論[7]。結果，是調香師繼承了完整的鍊金術煉製香料與意境的密碼—調合二元論的傳統。那麼，調香術揉合了那些二元性 ?

戀愛與陷阱

甜美氣息的愛之女神阿普羅狄Aphrodite，她酷愛美麗的芬芳氣息，也隨心所慾地在天庭以及人間散播芳香，助誘惑一臂之力。她給特洛伊城的海倫一帖特製香水配方，以致於當她將帕利斯Paris安置於新婚的床上時，便以這款香水來浸染他。阿普羅狄也給了渡船夫法翁Phaon一種香水，使他得到許多女子的好感。連眾神之王，宙斯Zeus也因為某一種甜美的香氣而無法自持。Hera誘惑宙斯時，便在身上塗滿芬芳的油[8]。愛之女神，成了春藥的語源—aphrodisiacs。香水神奇的成份—吲朵，有腐化與糞便味的基調，但卻是一種讓人心神蕩漾的春藥。

迦摩天Kama，即印度的愛慾之神，是宇宙的力量，象徵慾望的滿足。傳說迦摩的箭囊裡插的是花朵而不是箭；弓是甘蔗做的，弦則是由蜜蜂結成[9]。花的美與香氣，同時包含有愛慾的美麗與誘惑的危險，如箭一般。花的香氣—水仙花香氣在希腊神話裡的冥王合得斯Hades手中，也是媚惑的引誘，讓佩兒賽弗妮Persphone掉入陷阱。

神話中的香味，兼有愛戀與危險的對立性格等於是預告了人類文明史的發展。香水事業開始成型時，是服務於手套工業的。到了十六世紀的法國，香水手套大受歡迎。奧地利的安妮公主(Anne of Austria，西班牙公主，嫁給法皇路易八世)是一位芳香手套的愛好者。為了手套，她曾派人專程到義大利那不勒斯去採購，雖說她認為完美的手套是以西班牙皮革為材質，在法國剪裁，於英國縫製而成。鼠皮手套在她的宮廷裡也相當流行。安妮的兒子路易十四在1656年還頒發特許狀給香水手套業者[10]。

香水手套，可以用來保護肌膚、也可以變成暗器使人中毒。稍早之前，法王亨利二世的之妻，凱薩琳皇后Catherine de Medici的調香師René擁有利用芳香手套除仇敵的巫術，只消用上等的亞麻布與香水，就能送人上西天。亨利四世的母親Jeanne d‘Albert就是戴了凱薩琳的手套之後中毒。香水帶來的危險與滅亡聯想，甚至在1770年英國的議院，甚至通過法案禁用香水。

醫藥與魔法

香草、香料萃取的香膏可以藥用，像是古埃及芳香物Kyphi，由六十種材料所製成。這種有香味的治療方式，讓治療的藝術有其神聖面。它符合一種看不見但是能感受到，能聞得到的抽象存在。它其實只是香味而已，但顛覆眼見為憑的經驗主義價值觀的結果，它反而是神秘的。它的功效被歸類為魔法。早期的醫學與魔法、咒語、祈禱結合在一起。對疾病擁有解釋權的解釋者，生病是因為靈界與凡界之間的不和諧所致。香膏、香油的治療原理，被解釋為驅逐惡魔，因而也成為預防疾病的藥物附屬品，例如趨趕瘟疫。甚至衍伸出健康身體的維持法是吸入香氣、避免腐氣浸身。

調香的祭司，變成魔法的擁有者，也就成了治病者。其實只是個平凡的調香師。不過，在過去，他們只為負擔得起的富有人家配製芳香物與油膏[11]。魔術與調香的工作在某些領域上會有所重疊。到了十八世紀，巴黎的調香師很顯然地幾乎與魔術師沒有什麼差別。他們的店舖裡通會有木乃伊與鸛鳥標本，這類東西也許會令時髦的顧客想到，芳香物曾經是埃及法術高度發展的精妙結晶[12]。

1922年埃及的青年法老王墓圖坦卡門墓被發現。匈牙利人藍傑爾Lengyel，以此為靈感製造香水並宣傳它們是用了埃及豔后的配方所製成的新香水。傳說是該款香水推出後，像是招魔結果中邪，兄弟馬上疾病纏身。中邪事件中，香水成為主角，進一步呼應了當時因為埃及風的潮流，並加強了咀咒、魔法的迷信—任何人打擾陵寢將招致疾病之說。就像其他同時期的傳言一樣，大家總期待法老王咀咒能夠真實發生，在潛意識中希望科學主義該被重重地挫去銳氣，即使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慘烈，已經讓科學的地位與聲望一敗塗地。但是科學的實証精神，已經成為時代的價值觀，中邪事件也要眼見為憑、親身感受才能取得人們的相信。所以一直以來，聞得到的魔法—香味的魔力在啟蒙時期香水業開始發展之時，其理論頗為“科學”。不過，這時的合成香水，早已不具有自然香草的治療功能。但埃及風讓香水再次成為醫學的神秘程咬金。所以人們寧可相信，後來他們恢復健康是因為市場上的新香水產品被撤回的緣故[13]。

體香與體臭

性感的體香，在人類不方便洗澡的文明史發展中，往往與身上的體臭是一體的兩面。體味是催情劑，莎士比亞時期，戀愛中的女人會拿一顆削了皮的蘋果置於腋下，令蘋果飽飽浸體味，然後送給愛人，做為伊人情慾的象徵。拿破崙事前傳給約瑟芬的口信是出了名的：我將在明晚抵達巴黎，別洗澡。波特萊爾以其勇氣與天份，也寫了情色香羶之詩。在他的筆下，女人聞起來像很多東西。對他們而言，不是香水本身引起興奮，而是香水下的體味。體味是底調下的底調，對波特萊爾而言，那是一種動物性氣味。這氣味讓他聞到動物性香氣，如麝香的時候，就會聯想到有野性美感的水鹿或是野狼。

性感的味道會令人下意識地想到人體汗水與毛髮的氣味。Iwan Bloch於1934年就出版一本傾力寫出性感香氣及情色香水的科學與文化性的著作。香與臭，不見得是相斥的兩極，甚至是相輔相成。法國社會史學家Corbin有著作《惡臭與香水The foul and the fragrant》，稱一絲不掛所散發的體味，會因為床的溫度與濕度而增加。女體像是香木般散發團團香氣，成了香囊。在古埃及，男人與女人都會把生殖器弄得香氣迷人。它的目的不是為了掩蓋發臭的體味，而是加強，甚至誇大氣味。女人會將藥膏揉成一小顆球粒，塞入陰道，就是這個道理。他們也用龍涎香與麝貓香製成的油塗在女陰部位，增加性交時的歡愉。埃及女人對生殖部位和相關器官的注意遠比歐洲女人強得多。

聖潔與墮落

沐浴，從禁止墮落奢靡的希腊時期，發展羅馬時已經到了利用不同香膏塗抹在身體不同部位，產生不同味道，再到冷水浴室，繼而第二次沐浴，第三次熱燙的沐浴享受。汗水流不停，最後再以青銅刮刀刮身[14]。在功能多樣、奢靡氣派與豪華的克拉克浴場興建前，羅馬皇帝尼祿的老婆波佩娥Poppaea就已經將沐浴帶進頹靡新境界。她每天都以驢奶來泡澡，連她最後遭到流放時，還帶了五十隻母驢同行。

以人而言，洗澡是潔淨的原因。刮去塵土，象徵剝離塵世的污穢，洗浴中使用香油，香氣發揮隔絕於塵市的作用。將洗浴者籠罩在天堂的想像意境中。在這種狀況中使用香精揮發出香氣的意義，與不常洗澡進而為刻意強調體味而塗抹香油的意義不同。前者是聖潔，後者則是世俗慾望。

在宗教及國家祭典儀式中，焚燒香料都是過程中的重心。Perfume是源自拉丁文perfumun，就是透過煙霧的意思[15]。各文化裏都有焚香敬神的行為模式。芳香煙霧裊裊升揚，人們在直覺上就會視之為通往天堂的道路。人們也相信從神廟中冉冉上升的芬芳焚煙能夠驅走惡靈，產生一種薰陶的感化力量。焚燒芳香物質是為了與聖靈界溝通，不僅可以送出訊息，也可以引出回應。祭司或是女祭司、先知與術士，會用一塊布蓋住頭臉，以補捉芳香的煙霧，吸入香氣，讓自己進入醺醺然的狀態，目的在於激發人的靈魂出竅，神遊到另一個國度。更實際的效果是，進入教堂與廟宇時的香氣體會，就彷彿是進入了另一個國度。

相對於不動的教堂，塗了香油的祭司與神職人員，就像是行動的教堂。馨香氣自然流露、隨時隨地流露。對大多數處於原始生活型態的人們來說，身體塗油是正式加入社會儀式及魔幻慶典中，必須強制執行的事宜。同樣是塗油，與煽情的塗油目的不同。後者是為了掩蓋人的墮落體味。大部份的原始社會人民都相信，神聖的油具有神性物質。塗在身體上便能傳遞其超自然的性質給塗了油的人[16]。不過在波特萊爾的各種香水詩中，神聖與墮落的香氣分類法，是簡單地用植物性香與動物性香來區分。

生與死

嗅覺是新生嬰兒首先啟用的感官，在新生的第一天就引導他行動。嬰兒可以僅用鼻子，就聞到媽媽的乳房在那裏。當寶寶聞出媽媽的體味時會面露微笑，這體味比其他人的味道更得寶寶喜愛。這種建立在嗅覺上的進展與互體情境，對建立親密親子關係非常重要[17]。電影《香水》中，葛奴乙初生那一刻就能聞香的情景，逼真得驚悚。雖然只是一部電影，但可以讓我們深刻感受到生命的活著首先是從使用鼻子呼吸開始。

嗅覺是呼吸過程的感受，在感覺的過程則會留下了記憶。像波特萊爾的《惡之華》，裏面許多回憶主題的詩，這些回憶詩中共同提到“味道”。一股氣味就能馬上喚回一項舊經驗的種種細節與當時心境，歷歷在鼻，彷彿時光未曾流逝。嗅覺是有記憶性的知覺，它不是藉由抽象符號的邏輯關係—意義的記憶與聽覺音階的記憶、利用空間向度座標去記憶，而是純粹感官感覺的記憶。這種記憶，沒有時間性、是完全的主觀性、有浮動性的特質；其內容僅是嗅覺感官的感受。但是當感官的知覺啟動時，我們很清楚明白它們之間—記憶中的味道與當刻嗅聞的味道，是否相一致。嗅覺比其他感官印象更能將回憶送達知覺，即使有時間差也無損記憶。曾有一句話說“世界因香水的足跡而被發現[18]”，人們憑著嗅覺找到世界，人們也憑著嗅覺感受到活著的自己。

人的生，啟動了人體機器對香味的知覺。人死之時，葬禮中特定的香味則是一種昭告與祝福。古埃及人在葬禮與其他宗教儀式中，使用大量的芳香物，在死者身旁屍體內部置放更多芳香物，可保存長久的油膏配方則由祭司保存。屍體再以幾近一哩長，飽浸油膏的亞麻繃帶包裹。當然這些埃及人，必須是有錢人；在古代印度會將屍體洗淨並塗上檀香油與鬱金油；羅馬人在死者骨灰灑上芳香油，羅馬天主教也有為臨終者塗油的儀式；西方葬禮中，埋棺覆土前會灑上迷迭香葉；東方葬禮過程中的焚香祝福…，它們之間有著遙遠的關係，不勝枚舉[19]。了解了嗅覺與“生”的關係之後，再解讀香氣、香水、香油、焚香與“死”的關係時，香氣的意義不會只是儀式氣氛的一環，它也是前往天國之路的導引。在東西方文明發展過程中，科學其實是一種宗教的時代，人們有很長的時間認為“死亡產生腐氣”的原因是因為人體機器失去了吸入香氣的功能，但不意味著失去嗅覺。相對於塵世生活的惡臭，貢獻死者美好氣味，他們就可以根據這美好氣味去搜尋通往美麗世界—天堂的階梯。這類葬禮香油或是焚香普遍都是植物性油，並非以腐臭體味為基調的動物性油。空氣中的香味或是香煙，有著為死著的亡魂指路的功能。這些亡魂，循著他們活著之時所聞過的馨香氣，隨著前人的足跡前往未知的國度—天堂。就像是探險家循著香味的足跡發現世界一樣。

高貴與低廉

香氣的享受，是高尚且奢華的。以香料來看，它們得來不易，所以它們珍貴異常。香料貿易的發展，多少出於無所不用其極追尋香水原料的目的，例如從非洲運來肉桂皮、從印度帶來甘松香與小豆蔻、從印尼運回豆蔻、番紅花、丁香。這些香料不僅作為食物調味之用、令人垂涎，同時也可以製成芬芳的複合劑。即使是用花園中平凡香草萃取的精油，也都是使用在尊榮的宗教儀式上。就算是現代社會中的天主教彌撒，非得是年度大慶典，乳香香爐才會出現。

古羅馬作家Pliny(ad23~79)在著作《自然歷史》中，描述大量的香水與香水材料。書中說乳香只有在阿拉伯的偏遠地帶沙巴Saba才有，而且是產自叢山峻嶺，幾乎是人跡罕至的地方。蒐集乳香的工作是世襲制，是神聖的，是只有少數家族的男人專屬的任務，他們被視為是聖潔之輩。為了維護這種神聖的尊榮，禁忌(taboo)應運而生，就像是印度檀香樹會有大蛇保護的邏輯，例如採集乳香期間，不得與女人行房或參加喪禮。接著蒐集來的乳香會由駱駝運送到沙玻塔Sabota的城鎮，那裡有一關卡專門接受乳香。運送乳香的商隊不得在此門臨時調頭而去，違者處以死刑。他們得等到祭司取得十分之一的乳香並敬奉薩賓大神Sabin後，才能進行乳香的交易買賣[20]。

這種傳統之下，香氣的享受與製造都是高尚且昂貴的。凱薩琳皇后，鼓勵香水業，當時位於法國南部的Grasse展露頭角，接著開始一些高貴且豪奢的香水故事。路易十五的朝廷，稱為香水朝廷。其寢室，每天有不同的香味。1656年香水工業正式在法國成立，情婦龐巴度夫人，更大量訂購香水。不同的貴婦人，都訂製不同香味的個人香水配方。即使拿破崙推翻了法國大革命以來的恐怖臨時政府，卻留用了宮廷的香水師，香水與政治無關；每週都要進口大量的古龍水；而約瑟芬也酷愛用香水，且香味很濃，據說她死後衣物的殘留香味，長達六十年。或許因為如此，拿破崙寧可希望她不洗澡，留著香味與體味相得益彰。這時的調香師，不論是實際上或是哲學上，都是傳統煉金術的傳承者，致力於將平凡世物質轉化為神聖馨香。配方保密，再注入華麗香水瓶。

十九世紀末，受惠於脂吸法，香水藝術發展至完滿層面[21]。不過接下來的香水業發展，從十九世紀最後十年到二十世紀最初二十年，呼應同時期的大眾概念mass與化學合成技術，合成香水問世。這是一種直線式的香味。天然香水—綜合式香味，無法簡化為單一配方。它們兩者各有所長、各領風騷。重要的結果是享受香味的價格因此低廉了，甚至也呼應了時代，將時代的特質調合其中。它也結合了異國情調，如埃及風的所羅門香水舖[22]。調配香水的工作，像是藝術家的工作，不同於以往地開始結合各種靈感。調香師擔當起真正藝術的形式：態度、創造力、自由自在。Stephan Jellinek稱“西元1889至1921年間，現代香水於巴黎形成。香水在這三十二年當中的變化，更甚於過去的四千年” [23]。這使得高貴香氣享受的價格變低了，品質也更加穩定。它們被稱為是神奇麵包—wonder bread。這名稱一方面反應了它們已成了便宜的大眾生活必須品；也反應了工業文明大幅進步後，如同中央廚房統一製成麵包的程序，香味製造的品味與外型全都規格化了。

低廉化、標準化、規格化的結果弱化了也漠視了嗅覺的敏感度。高貴的香水香味被食物與環境中的化學物質與人工味道給邊緣化。天然香味在各處被模仿、氣味與意義的關係也因此被莫名其妙地制約。就像一聞到檸檬，就想到清潔劑[24]。

結論

鍊金術士被稱為藝術家：Cherry Gilchrist在《鍊金術要旨The Elements of Alchemy》書中稱到“鍊金術士被描述為藝術家，透過他的行動，使大自然臻於完善。但這個過程也如創世紀的展開一般，當他看著瓶裡發生的改變，鍊金術士即為見証，這瓶子是微小宇宙，透過澄澈的天體，鍊金術士被允以特權，看見轉化最初始的戲幕[25]”。這類藝術家努力的階段成果，在進入理性啟蒙時代之後，化學家與心理學家分別繼承之。就像是十九世紀開始之後的畫家，也同時對攝影術感興趣。攝影師在當時，也就是業餘的化學愛好者。藝術家、攝影師、化學愛好者成為文明的推動者與紀錄者。心理學家的精神分析理論，在十九世紀末期，也成了藝術家，無論是畫家或是文學家，都喜愛應用與研究的主題。化學家的成就不僅改變了視覺的世界，如Perkin發明了合成色料；同時也合成了香水，改變了嗅覺的世界。

最早的調香師是埃及的祭司。他們拿花朵，植物，果肉，香料樹脂與樹膠，可當食材的油質種子，酒一蜂蜜與油，調製成敬神的焚香與香膏。當René在巴黎開了第一家香水舖時，那是一間寬廣且深長的店舖，有兩道各通往樓梯間的門，這個樓間都通達二樓。它的內部擺設有匹掛毯懸掛在房間中央作為隔間，隔開的後半部有扇門通向秘密樓梯間。另一扇門則通往一個小房間，採光自來屋頂。裡頭有座巨大的火爐，還有蒸餾器、蒸餾瓶、曲頸瓶、熔爐，這是鍊金術士的實驗室。二樓房間的前半部放著埃及鸛鳥，纏著鍍金布條的木乃伊。嘴巴開得老大的鱷魚放在天花板。有著空洞眼框與森然牙齒的死人骷髏頭，這裡也有發霉的古老書籍，扉頁脫落…，窗簾後面放著小藥瓶與造型奇怪的盒子、花瓶。有兩盞銀燈照明，以芬芳的油為燃料，在昏暗的儲藏室投射出黃色的火燄，…[26]。

不論鍊金術士的角色如何被切割，繼承者調香師的實驗室—異國風、光線色調、木乃伊裹屍布、空氣中的麝香味、舊玻璃瓶裏的舊香水味混了如同舊衣櫃霉味的綜合體，像極了波特萊爾<香水瓶>的寫作靈感來源。詩中利用多重的二元對立的矛盾感—香味密碼，營造出味道的意象—芳香的拉撒路撕裂裹屍布、舊香水瓶是陰鬱的蛹、香水是為天使準備的珍貴毒藥、貫穿玻璃的香氣、人生瘴癘的深淵、舊香水瓶也是棺木…一起融入詩中，就像是鍊金術士在實驗室裏進行的各種有創意的融合實驗[27]。鍊金術士退位的時期，正是中產階級嗅覺覺醒的時代。香味，在鍊金術沒落了之後，人們在生活中也更依賴它。調合的密碼幸運地被化學家繼承與心理學家破解，調香師則不耍神秘；異國情調與種種香水傳奇故事則成了香水的附加價值，提高了使用者購買的誘因與使用的動機。當然，人們也不再會為了瀰漫在空氣中、散發自美人身上的香氣欲仙欲死…，這些都阻礙了人們對調香師實驗室、波特萊爾<香水瓶>的想像與投射嗅覺經驗。

正因為如此，提醒大家，讀完這文章，下次若有使用香水的機會時，想像自己是一只正在散發香氣的香水瓶，是由一個像是鍊金術士般的藝術家所擁有。使用後，在你活動的空間中觀察看看週遭人的反應與改變! 如此一來，大家應該就可以體會到Cherry Gilchris所稱“一個瓶子，就是一個宇宙”的道理。像是藝術家一樣，有特權打開瓶子，看著宇宙開始改變。那會是最逼近未解碼狀態的香水世界—有魔法、有陶醉、有媚惑、高貴與享樂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