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爐與仙境

Incense Burner & Paradise

無論是東方香爐incense burner，還是基督教香爐thurible(censer)，儘管它們的造型與發展脈絡分屬不同的文化系統，但它們都和祭祀的過程、香味與神聖感的體驗、天堂或是仙境的想像維持著密切的關係。透過天堂(仙境)的想像，我們可以進一步地理解香爐的設計原理；同理，我們也可以透過香爐，想像天堂(仙境)的模樣。依邏輯而言，它們是互為因果的循環。彼此加強彼此象徵與意義之間的關係性。這關係有助於我們去體會古今中外詩人將香爐與仙境撩想一氣的原因。

香爐thurible

“香”的材料，有植物性與動物性之別。它們或可食、或可飲、或可配戴，或可沐浴、或可消毒免疫有療效、或可美容養顏。香的材料固然重要，發香的器皿上也不可少。薰香器具，有盛香與焚香之別。花草枝葉樹皮、根莖、種子、樹脂等等，直接燃燒便可產生香氣。英文中香水perfume語源出自拉丁文，字面的意思是“透過煙霧-per fumum” [1]，可泛指任何香氣。

香爐，材質上，埃及及中東和希腊都普遍使用赤陶或金屬製成者。考古發現羅馬前身伊特拉斯坎地方就有。Thurible(香爐)，專指基督教香爐。天主教稱為censer。爐中置有火炭，再將芳香粉劑撒於其上。Thurible是用青銅或是黃銅所製，然後用鍊子掛著，或是輕鬆地由alter server手持著。

基督教從四世紀開始使用香爐。那是天主教會在彌撒、晚禱、賜福的儀式一部份。在祭壇彌撒與聖餐禮上、喪禮與宗教儀式上，供香有重要作用。東正教的禮拜，往往更重視香爐[2]。教堂中，裊裊香煙的上昇，象徵禱告升上天堂；香煙所及，咸信它所沾染之物可得到潔淨。供香則保存在船型的瓶中，這船則是象徵漁夫彼得的漁船。甜美香氣在祭拜過程中的神聖地位，可追溯到舊約的摩西時代。他用乳香一類的各種香料來供養神。這種形式，在聖餐儀式(eucharistic)中延續下去。乳香是基督神聖性的符號；myrrh沒藥，則預告了他的受難與死。沒藥從埃及時期開始，就是一種防腐劑。

香爐—Thurible這字，源自古法文thurible。今日法文thurifière，是指產乳香的；thuriféaire，陽性名詞，是指輔祭的alter server(轉諭：阿諛諂媚人)。香爐字源更早則是來自拉丁文thuribulum。這字字根thur，是指供香incense。至於thur的字根，來自更早的希腊文字—thuos。Thuos，源自thein，是供品、供奉之意(sacrifice)。拉丁文的“香—thur”加上希腊文的“供奉—thein”的意象，就成了香爐這字的原始本義，它與法文“產乳香的—thurifière”是同源的衍生字。對波特萊爾來說，香味與香爐有意義與氣味的感通correspondance。這關連讓他在描寫神聖的氣味時，可以自由連結香爐、植物乳香、香煙使祈禱升空並淨化萬物的作用。傳統中供香的使用，有五種，用來象徵基督身上五處的傷：左右手、左右腿與背。它們是羅馬刑具flagellum的鞭打所造成。它往往有三到十二條的鞭尾，每尾都有數隻鐵鉤。故每鞭打一次，就會在身上出現相當多的傷口。供香，是為了療癒這些傷口，這也使得香油具有療效。

法人盧梭Rousseau(1712~1778)稱“嗅覺是想像力的感官”。波特萊爾Baudelaire(1821~1867)，這位象徵主義的浪漫詩人，利用香爐thurible與供香incense兩字在拉丁文中的同字根—thur，變化字義、意象與氣味的明暗諭與借代遊戲。如<向晚的和諧>詩中所寫，自然散發香氣的花朵變成了香爐：

每朵花宛如香爐散放芬芳，

提琴顫顫，恰似愁苦心兒

聲音與馨香在暮靄中迴盪著

憂鬱的圓舞曲和慵懶昏炫[3]

唱詩班甩弄香爐的少年alter server與街頭賣藝者與凡夫俗子，如<賣身的謬思>：

…妳該像唱詩班的孩童，耍弄香爐，歌唱連妳都不信的讚美詩。或者像挨餓的街頭賣藝者，妳搔首弄姿，不讓人瞧出暗吞淚水的笑聲，好讓凡夫俗子尋尋開心[4]

那位alter server讓筆者對照與波特萊爾同等習氣的波西米亞風朋友，庫爾貝的作品《奧南的喪禮》。Thurifer男孩手中提著香爐thurible，許多觀禮者在面有醉意的同時，他處於心不在焉的“雖諷刺但很真實”的狀態。在無心、也不被相信的虛妄宗教儀式裏，即使有香爐(詩中的香爐、畫中的香爐)的意象，但也不見得能夠散發出超過花朵的香氣。

香爐與中國傳統

香爐incense burner，燒香時的容器，搭配有小孔的蓋子，一般是由青銅或陶器製成。雖然歐洲使用香爐，但在東方更為普遍。中國漢朝有博山爐。明朝香爐，則發展成四足方爐與三足圓爐。香爐，作為法器，應用在祭祀與典禮上的習慣與西方世界相同。<香爐>為佛教法器，<青銅帶蓋長柄香爐>薰爐為喇叭形口[5]，<蓮社團>[6]，香爐提供祭拜用。

香爐在中國的演變，最早可以追溯至春秋戰國時代，當時已有燒炭取暖及烹煮物品的容器；“爐”字，其義為盛火之器。以薰香為目的的焚香器皿千變萬化，最早的造型是香爐。爐這名稱，根據歷代香譜的說法，最早見於《周禮》。最早始見於《周禮‧天官冢宰第一》的記載：宮人掌王之六寢之修，為其井匽，除其不蠲，去其惡臭，共王之沐浴。凡寢中之事，埽除、執燭、共爐炭…。當中的“爐”，從皿，從由(ㄗ，瓦器)。材質也多為陶製的豆形爐。
　　古人在祭祀的時候，並沒有焚香及拈香之舉，所以一直都沒有所謂的香爐出現。漢朝以後所使用的香爐，其型制是參照古時祭祀所用的禮器逐漸演變而來。南宋趙希鵠說《洞天清祿集‧古鐘鼎彝器辨》：古以蕭艾達神明，而不焚香，故無香爐。今所謂香爐，皆以古人宗廟祭器為之。爵爐則古之爵，狻猊爐則古之蝺足豆。香毯則古之鬲。其等不一，或有新鑄而象古者。惟博山爐乃漢太子宮所用者，香爐之制始於此。同時也因為貿易緣故，東南亞、西域阿拉伯與地中海一帶的香料經由香路，傳入中原。焚香不再限於社稷祭祀，也開始進入日常生活，流行於貴族階級[7]。這些香料不但貴重，而且多為樹脂類香料，須置於其他燃料上薰燒，不像茅香等草本植物，乾燥後本身就是可燃物。因而薰爐的形制也隨之發生變化。早期的豆形薰爐爐身較淺，爐蓋較平。為了薰燒樹脂類香料，爐身要作得深些，以便在爐下部放置炭火。為了防止炭火太旺，爐身下部的進氣孔縮成很窄的縫隙，同時將爐蓋增高，輪廓多呈圓錐形，這就是焚香的生活化，反映在第一座非祭祀用的薰香爐，中國香爐的始祖─博山爐[8]。

博山爐則屬於薰爐的一種，是專為焚香而製作的香爐，又名香薰。整個爐體呈豆形，上有蓋，蓋高而尖，雕鏤成山形，象徵海上的仙山“博山”。《西京雜記》記載說，當時長安工匠丁緩發明了九層博山爐。博山是指海上三座仙山，蓬萊，方丈與瀛洲。上面“鏤琢奇禽怪獸，皆自然能動”，下面的托盤象徵“大海貯湯蒸香，海氣氤氳”。…趙飛燕為皇后，其女弟遺以五層博山香爐。長安巧匠丁緩者，又作九層博山香爐，鏤為奇禽怪獸，窮諸靈異，皆自然生動。這類撩人神山仙境遐想的香爐通稱為博山爐。“博”乃廣大、眾多之義。“博山爐”中的“神山”，依據<列子>所稱是 “渤海之東，不知幾億萬里，…其中有五山焉，一日岱輿，二日員嶠，三曰方壺，四曰瀛洲，五曰蓬萊”。<史記>“此三神山者，…諸仙人及不死之藥皆在焉” [9]。

博山爐的設計，是由山巒層層交疊，爐蓋高而尖，上面鏤雕峰巒、雲氣，象徵“神山”的意境，並於爐蓋上再刻劃人物及異禽珍獸，半球形爐身，下連高足和圈形底座或是圓底，爐下托盤則象徵著神山周圍的海水。整體來看，其造形很像置於圈足抬上的壽桃。材質有陶製品，也有銅製爐。銅爐在漢代是頗具特色的工藝。依其用途，有薰爐、溫手爐與溫酒爐的不同。取暖用的爐體，器壁和上部有鏤孔，藉散熱氣取暖，有柄可以供握持。精緻的銅鑄品在造完後，還鑲嵌金銀和寶石。

博山爐薰煙的原理是爐蓋球體表面，鏤空為穴。當爐腹內的香料燃燒時，發散出來的煙霧香味即由此孔中溢出。爐蓋是經過特別設計的，它並不像一般的爐，香煙是直接向上，其出煙孔是利用山勢的層層交疊，多開在曲折隱蔽之處，平視時不見其孔隙，薰煙之時煙會環繞在香爐蓋的周圍，形成像山嵐的形狀，之後再裊裊上升如同仙境的感覺，同時也讓空氣由此進入供應燃燒需要的氧氣。漢代的博山爐雖是焚香之器，但主要的用途大多是用來取暖、薰衣物，解穢潔淨空氣之用，同時也是人們追求視覺與嗅覺享受的器物。由於工藝及造型絕妙，所以在漢朝，多是貴族階級習用的薰香器物。

關於博山，古時的天子在郊祭或宗廟祭祀之時，也會佩帶一種帽子，名叫「通天冠」，而通天冠的額頭部位有金博山─以黃金製成山嶽形狀的片狀飾物，乃是仿照「博山爐」的樣式所做，其作用是企求與神仙相通的一種心理。宋代通天冠，又稱卷雲冠，外用青色，內用紅色，冠前加上金博山，結合山與雲的意象，都用來象徵尊崇天子德高如山。雲則象徵德高與天齊[10]。以玉犀簪導之，為宋時帝王隆重禮服之象徵。明朝的黃金翼扇冠，帽後有雙山，意與通天冠同[11]。

博山爐構造的底部有個人以頭或手頂著香爐，這是因為在漢朝時代，佛教尚未傳入中國時，當時正盛行著神仙方士的思想，人們希望和天能夠有所連繫，故刻劃一個羽人的形、以頭承爐為代表的圖案。它的意思是藉爐中的香煙作為與天之間的媒介。香煙與天相連的象徵語彙，與通天冠相同[12]。
　　至此以後，博山爐的樣式便一直沿襲下來，或作為薰爐的樣式之一，或取其山形作為爐蓋。西元一九六八年，考古學家在河北滿城所發掘的西漢中山靖王劉勝和妃竇氏墓埋葬處，曾發現博山爐。焚香的博山爐，也有不作博山者，並不限於太子宮和貴族階級採用，富有人家及平民也可能使用[13]。博山爐的發展到了魏晉南北朝，隨著佛教的傳揚與興盛，逐漸轉變為佛教禮佛的供養物，從當時的佛教造像及石窟中均可見到力士捧爐或雙獅蹲踞與博山爐的造型。雄獅蹲踞的姿態也成了香爐的靈感。如<漢白玉獅香薰>[14]，高12公分。

一般家居香爐有些採用動物造型。寫在詩中，薰香的意境可以用花朵、聲音來比擬。像李賀(791~817)<榮華樂>的蟾蜍薰爐“金蟾呀呀蘭燭香”。他的“玉爐炭火香鼕鼕”…是用鼓聲來象徵爐香，用聽覺來比擬嗅覺。

這種描寫香氣的靈感，讓筆者聯想到波特萊爾的<黃昏的和諧>“每朵花氤氳浮動，像一爐香篆”，用香爐比喻花朵。象徵主義善長用各種意象的交錯、應和與感通，營造出迷人的香氣氛圍。嗅覺真是人類最神祕的感官[15]。

薰爐可以薰香，薰籠則可以將衣物放在上面薰香。<綠釉籠形薰爐>[16]，爐高21公分左右。上有花瓣裝飾。典雅的文人習性將凡物加以薰香，如晚唐詩人韋莊(839~910)<天仙子>“繡衾香冷嬾重薰”，味退還得重薰。同期溫庭筠(812~870)的<南歌子>，則用薰香味比擬佳人，聞味而思君。“嬾拂鴛鴦枕，休縫翡翠裙。羅帳罷爐薰。近來心更切，為思君”[17]。

薰器也有香球，或稱為香囊。原理“為之機環，運轉四周而爐體常平”如唐代的球形香爐。<銀鎏金雙蜂團花紋香囊>圖案上下對稱，以子母口相合，一側以鉸鏈連接，另一側以勾環相連。香囊外壁鏨飾十二簇分配均勻的團花。團花內分飾四隻或是兩隻飛蜂。內有一缽狀香盂及兩個平衡環，香盂的重心始終在香囊，使香盂的盂面保持平衡狀態，這種平衡裝置，與現代的陀螺儀原理相同[18]。團花與甜味香，與其功能相得益彰。

西方的芳香文化是利用香精直接接觸身體產生的化學變化，與體味混合而散發芳香。古代西方希腊羅馬的沐浴文化也總是與精油按摩結合。最終則因為教義以傷風敗俗之故禁止人們上澡堂，而人們也因為擔心傳染病的緣故，所以直接或間接地禁止這類奢靡的風氣。基本上中國文化重視薰香，並不直接將香味灑抹在身上。中國唐代大美女楊貴妃，則兼而喜歡，既喜歡擦麝香，也喜歡薰香。薰香是用沉香或香料等粉末加蜂蜜梅粉捻成一種香丸薰燒而成。

中國傳統則是將衣裳、被裖、簾幔、配飾加以薰香，。像柳永<鳳棲梧>[19]…旋暖薰爐溫斗帳，玉樹瓊枝，迤邐相偎傍。酒力漸濃春思蕩，鴛鴦繡被翻紅浪。最貼身的則是香囊香枕。香囊，東晉大將軍謝玄常戴紫羅香囊。他叔叔謝安不歡喜又不便說，有日則戲賭的方式，贏了香囊且燒了它。謝玄才不戴。

古代焚香，使用的是合香的香丸，但並不是把香丸直接加以燃燒，而是要借助炭火之力，讓香瓶出味。古人追求焚香的境界是盡量減少煙氣，讓香味低迴而悠揚。焚香的過程是先把小塊炭燒透。再用細香灰將炭埋起來。香灰上戳幾個小洞，溫度可以緩湲流出。火也不至於熄滅。香灰上放上磁片、雲母片作為隔火。小香丸置於磁片上，讓溫火催香。由於火候得小心控制，所以有所謂的試香：和凝的<山花子>幾度試香纖手暖，一回嘗酒絳唇光[20]。

焚香的材料是沉香。沉香自古以來就是奇香，東西方文化交流中，香料進口口岸，是泉州。專門運輸香料的船隻，稱為香舫。宋代以來的沉香品名甚多，有來自中東的迦南香。宋朝是中國芳香文化的黃金時代，焚香是日常生活的一部份，從皇親國貴胄，文人雅士，平民百姓，都有燒香的習慣。<聽琴圖>，趙佶。薰爐上檀煙飄渺。松風竹韻和裊裊輕煙中，我們似乎可聽到抑揚迴蕩的琴聲[21]。許多香譜此時出現，沉香品鑑的經典之作是詩人范成大(1126~1193)的《志香》[22]。

南朝梁有用沉香祭天，沉香開始流通。<漢曲>：暫出白門前、楊柳可藏烏、歡作沉水香，儂作博山爐。唐李賀<答贈>：沉香燻小像、楊柳伴啼鴉。

西廂記中有“鶯鶯燒夜香”典故。畫面上，鶯鶯立在一座高香几前，几上放著焚香必備的“爐瓶三事”中的兩件：插有香匙與香箸的香瓶及一只小香爐。明人沈復《浮生六記》，<卷一閨房記趣>，是記他與芸娘的故事。有美人的清幽習性—焚香。明人屠隆(1543~1605)，《考槃餘事》，描敘焚香之樂：物外高隱，坐語道德，焚之可以清心悅神。四更殘月，興味蕭騷，焚之可以暢懷舒嘯。晴窗塌帖，揮塵閒吟，溫燈夜讀，焚以遠辟睡魔。謂古伴月可也。紅袖在側，密語私談，執手擁爐，焚以薰心熱意。為古可助情也。做雨閉窗，午睡初足，就案學書，啜茗味淡，一爐初熱，香靄馥馥撩人，更宜醉筵醒客，皓月清宵，冰弦戞指，長嘯空樓，蒼山極目，未殘爐熱，香霧隱隱繞簾[23]。

仙境的意境與香爐的意轉

博山爐的煙霧讓人想像仙山的煙嵐。仙山不易見，但博山爐的香氣讓有心人想像仙山時，總會多一些氣味的聯想空間。

工藝家的設計為俾助使用者傳模神仙想像，除了造型，還有香味一招。重山疊翠，嵌金鑲銀的仙山設計，除了看起來有仙境模樣，聞起來也會有異香撲鼻的感受，好讓使用者即使閉目也能陶醉一番。呂大臨在<考古圖>裏便說“香爐像海中博山，下盤貯湯使潤氣蒸香，以象海之環伺”。李尤在<薰爐銘>裏也說“上似蓬萊，吐氣委蛇，芳煙布繞，遙衝紫微”[24]。在交通不方便且不見得安全的年代，對一般不見得可以遠行找仙境的古人來說，博山爐的山景、氣流、氣味特徵，讓人酥軟的幸福，如辛棄疾的<臨江仙>描敘的“博山微透軟薰籠”，就提供了很能說服他們自己的仙境想像與享受—煙霧繚繞的山景、迷漫的香氣。因香爐染香的衣襟，似乎也可以想像成是瀟灑仙境一遊的証據。如此一來，香氣的位階已然是在凡世之上。香味的體驗，也發展出逢迎上官的巧言。例如逢迎朝廷的薰香傳統如唐賈至(718~772)<早朝大明宮呈兩省僚友>“衣完氣染禦爐香”，杜甫(712~772)的和詩<奉香賈至舍人早朝大明宮>“朝罷香煙攜滿袖” [25]。

這種香爐、仙境、香味三者間的象徵與借代關係，呼應了文學家筆下仙境與香味的必然關連性，如<桃花源記>。桃花源，是否真有其地，真相撲朔迷離。即使武陵人離開前沿路誌之，終局還是迷而不復得路。芳草鮮美—空氣中的香味，成了武陵人尋找仙境的靈感，成了桃花源被發現的指路標。…緣溪行，忘路之路近，忽逢桃花林，夾岸數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雞犬相聞…[26]。可想見的是，迷而不復得路的太守數人，顯然是都沒有聞到線索—空氣中的香味。

同樣是桃花源，仙境提供的感官體驗，是兼有視覺—山勢、煙嵐與嗅覺—香味。即使是一幅畫，也可以符合觀者如此的期待。<舒元輿記錄桃源記>…四明山道士葉沉囊出古畫有桃源圖，有溪溪名武陵之源…上有雲氣且備五色中有溪艇泛上一人雪鬢華眉身著秦時衣服…大略山勢高水容深、人貌魁奇、鶴情閒睱、煙嵐草木如帶香氣，熟得詳翫…[27]

從反面來說，李白並不認為桃花源是仙境。李白是個有豐富靈感的好鼻師，在他的<清平調>裏有“沉香亭北倚欄杆”的境界。据此，他可想像華清池裏的楊貴妃體香。<尋桃花源序>他客氣地反諷即使當地仙洞、美池、阡陌猶在，…它仍是平凡的塵世。至少，序中絕然未提香味，是當地辜負了李白的好嗅覺。李白只能空嘆白雲何時而歸來，青山誰往之…。桃花源對李白來說，失去了在嗅覺上可做為仙境的証據，導致他空嘆仙境不再的遺憾。<唐李太白序奉餞十七翁二十四翁尋桃花源序>…武陵遺跡可得而窺焉，問津利往水引漁者花藏仙溪，春風不知從來落英何許流出，石洞來入晨光盡開有良田名池，竹果森列三十六洞別為一天，即今扁舟而行笑，謝人世阡陌未改古人依然，白雲何時而歸來，青山一去而誰往，諸公賦桃源以美之…[28]

結論

桃花源仙境縱使真有成仙境之條件，但一旦變為城市，仙境也將不再，此即“山林終為朝市”之憂。因為凡俗朝市之方便，仙境不再。一旦如此，名花園也頹廢，氣味的改變將是不可避免的。<重修桃源萬壽宮記>…大家歷其地者各能言其勝而此地之勝亦不負所言真神仙境也，獨惜夫地當八路之衢，車馬旌旗日相馳突而隆樓傑閣譬之傳舍，然今年道士譚常崙乃礱石屬記於余以垂不朽。吁滄海桑田與時變易，後之視今猶今之視昔，千萬年後安知山林終不為朝市耶，雖洛陽名園視世故為興廢，此地之存亡烏知不係於人國也[29]

博山爐的香煙造就了仙山的靈氣意象—香氣。它讓那塊土地與眾不同，就像波特萊爾的香味分類法。教堂裏的香爐，繚繞的香煙往高聳的穹窿爬昇。神聖的象徵是香氣，凡間的象徵是穢氣。如此一來，波特萊爾<芳郁>中美人的閨房就是男女主角大隱於市的小天地，自外於塵囂。美人，自然散發一種野性的動物性香，像香爐一樣。雖然它不及乳香的神聖，但香味的區隔已經讓它成為人間的仙境。從她濃密的柔髮--活生生的香囊，閨房的香爐，昇地一股褐色的野香…[30]。無論香爐使用的方法、造型與氣味是否相同，香爐薰出的香氣所刺激的神秘知覺，抽象卻具體地存在著，進而成為寄託神聖、神秘、仙境想像的確據，中西卻是一致。